冯立民
人对土的感情,不可谓不厚,厚如大地;土对人的恩德,不可谓不重,重似山岳。女娲抟土造人,人就是土,能说话会出气的土。有土,方有家,有邦,有国。土地是农人的命,国土亦即帝王的命。丢了土,便如同丢了命,无处获取吃食。土里藏金,我们这里,只要雨下得适时,朝土壤里随便撒下一把种子,都会长出菜蔬、粮食。土有好生之德,生草生树,生花生果,一年都不停息,从来都不偷懒。土养人,更护人。轩辕黄帝玄孙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此即周始祖,后稷曾孙公刘率部族在北豳之地从事农业生产,筑城建邑,为周族的兴盛打下了根基。对此,《诗经·公刘》怀德追远,颂扬有加。公刘真是智者,选中的这块土地,是世界上黄土层最深厚的地方,蓄水保墒,最宜耕作。
土里生,土里长,土里住。土里的居所,我们叫窑,冬暖夏凉,结实耐用,一孔窑,住过三代人也不会坍塌。从地面挖下去建成窑洞,曰陶穴;由崖面向里掘进建成窑洞,曰陶复。《诗经·绵》中所言的陶复陶穴,在庆阳大地随处可见。陶穴,庆阳人叫地坑院;陶复,庆阳人叫明庄子。无数明庄子依山层层叠叠,即是架板庄子。一个架板庄子,集合了几十乃至上百个窑洞,蔚为大观,这在别处是看不到的,因为只有庆阳的土层这么厚,黄土纯净、绵密,直立性极好。时光回溯百十年,在子午岭调令关下,有一个叫八只窑的地方,便是当时的星级宾馆,沿着秦直道而来的商人、军士、旅客,在此打尖歇息之后,或北上,或南下,终日驴嘶马鸣,酒香炕暖,好不热闹。沿着黄土,一直往下掘,掘至十多米出水的,是川道里的井,掘至五六十米出水的,是大原上的井。经过黄土滤过的水,清洌,甘甜,富含矿物质,养人,也养六畜、家禽。
最不值钱的是土,最金贵的也是土。将土盘成陶胚,入火烧制,即成陶,即成器。甘肃大地,是彩陶的故乡。马家窑彩陶美轮美奂,备受考古学家推崇,正宁县宫家川出土的人面纹葫芦瓶,亦巧夺天工,蕴含先民阴阳共生的哲学观,为国家一级文物,同样不可多得。由黑陶而彩陶而粗瓷而唐三彩而青花瓷,泥土之美,在不断升华,留下了华夏文明以土安身立命、步步为营的足迹。
与土相对的,乃是洋,洋火、洋油、洋碱、洋枪、洋炮,给国人带来了别样的文明气息。流风所及,不少事物土崩瓦解,化作粪土。而我们的根,仍扎在绵绵黄土里,刀砍不断,虫蛀不断。我们仍靠脚下的土地养活。种子在变,土仍是先人耕作过的土,地仍是先人保卫过的地。一寸山河一寸血,这鲜血滋养的土地,值得我们敬重、珍惜、保护,为后人留下一方净土,不单指精神的家园,更是指生存的土地。
多好的土呀,刀割了,草划了,捏一点最细密的干土抹在伤口上,比创可贴还管用。多好的土呀,三伏天晒热,坐在热土上,有的不适三五天就痊愈了。多好的土呀,土院土墙,矮房瓦舍,盛夏凉爽无比,在院里院外森森林木的护持下,更是清风习习。多好的土呀,村里有娃娃从六七米高的崖背坠落,是土院轻轻接住了他。灌入一碗童子尿后,没多久他便起身玩耍了。
像母亲一样宽厚仁慈的土,怎能不叫人爱恋呢!“此身化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懂土、爱土的陆放翁,是华夏诗坛的一捧沃土。
最是热炕眠不足
早上起来,发现天色变了,灰暗的云层完全挡住了和煦的阳光,窗玻璃上洇着若有若无的水汽,今天比昨日似乎冷了一些。
因为冷,所以喜欢暖和的东西,比如捧在手心里的热茶,坐在铁炉子上热气嗞嗞嗞响个不停的水壶,从嘴唇烫到喉咙眼的玉米糊汤,还有烙人屁股的一方热炕。
炕,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平台。五十二年前的正月,年味尚未散尽,我便降生在土炕上的一片面面土里。土是热的,炕是热的,母亲的乳汁是热的。在温热的土炕上,我慢慢睁开双眼,用力转动着脖颈,开始认识世界。
我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面如土色的母亲,因为生产,她显得如此虚弱。然后才看到窑洞的穹顶,看到窑壁,看到比母亲子宫还坚实的黄土。火烧过的黄土,烟熏过的黄土,蓄积着家的安暖。在土炕上,我学会了翻身,尝试向前爬、往起立。当然,不止一次跌下了炕,额头起了血包,母亲心疼得把我揽进怀里,用鞋底轻揉着伤处,这似乎没有一点科学道理,我反而更痛了,嚎得鸡犬不宁,眼泪和着鼻涕,直到噙着了奶头,才安生了。
离开土炕开始走路,应该是过了周岁了。
我们家院子大,足足有一千平米。有里院,还有外院。院里院外,目之所及,皆是土。地面是踩得发白的土地,墙是老得生苔的土墙。我迈着生硬的步子,在院子里趔趔趄趄地走。跌倒了,坐一会儿,再用手撑着地面,用力起身。力气大了,还会跌个狗蹲子。再跌再起,直至脚下像安了风火轮,一眨眼,就跑得没了踪影。
跑累了,便躺在土炕上,睡得沉,睡得香,像一团乏塌塌的软泥。即使在盛夏,十天半月,母亲都忘不了煨炕,不过是一两把柴草,为了防止炕发潮。寒冬腊月,炕的胃口比月婆娘还大。窑垴里成堆的麦衣子、干草枯叶,一笼一笼往坑洞里填,比消雪还快。眼看就要烧完了,天晴的日子,祖父便背着笼,带上竹耙去沟坡上收集柴草。那些柴草,沾着冰雪,更沾着祖父的热汗,沾着黄土的气息。炕洞里的积灰掏出来倒进茅房,我们这里叫灰圈,是溷圈还是灰圈,我认为绝对与灰有关。草灰覆在猪粪上,再压上黄土,一两月后,肥就沤得差不多了,撒在田里,白菜长得壮,辣椒结得繁,梨瓜熟得早。
离开土炕已快四十年了。读中专,起初睡的是通铺,一溜木板床上铺着麦草,怕我受冻,母亲特意缝了一张狗皮褥子。后来换成了架子床,依旧是硬邦邦的木板,依旧在冬日里冷似生铁。一放寒假,热炕便成了我的热恋。日子宽展了,父亲买了几架子车煤沫子,用这煨炕,耐实,还比柴草卫生。坐在炕上,淡淡的煤烟味,棉布的焦煳味,甚至日积月累的汗臭,都亲切,都提神醒脑。
生在炕上的人,又殁在炕上,这些人,是有福的,比如我的祖父祖母,在炕上,给土留下了最后一点点体温和感恩。
走着走着就散了
有两三年没吃过地软软了吧。年前网购了一包,产自甘肃定西。定西洋芋品质好,没想到所产地软软也不差,隔着包装看,甚是干净,夹杂的草屑极少。泡了一把定西洋芋粉条,再淘洗了半盆地软软,打算明天包包子。
地软软学名叫地皮菜,是紧贴着地皮长的真菌与藻类结合的共生植物,亦叫地木耳。多寄身于较为平缓的山坡上,一般连片生长,似乎有羊粪的地方更容易找到它们。
忙碌一大晌,能捡拾到的地皮菜不过一老碗而已。捡拾数次,方可做一顿包子吃。因为不易得到,所以一年能品尝一次就算不错了。地软软好吃,清洗起来十分麻烦,一遍又一遍用清水濯洗,随着它们吸水膨胀、舒展,藏在里面的草屑浮了上来,土粒沉于水底。小心地捡完草屑,用笊篱把地皮菜捞起,倒了脏水,再注入清水。一道工序得重复十几次,直到地皮菜发得松软,淘菜水变得清澈。
作为一种野菜,地软软的吃法不止于做包子馅,还可以做汤,可以与鸡蛋一起炒。但地软软炒鸡蛋啥味道,我没感受过,建议妻子去炒一盘,却被她否决了,理由是从来没见人这样去烹饪。她从母亲那里传承下来的厨艺,只是用地软软去包包子,别的吃法,从不想去尝试,就像地软软从不想离开山坡一样。
地软软对生长环境比较苛求,四周必须有草伴生。什么草呢?我们这里叫梭草胡,拳头般大小,一簇簇扎根在土坡上。叶片细密,攒聚一起,像有人躺在山坡上,但你只可以看见他长满胡须的下巴,青绿的胡须里参差着灰白的胡须,生机勃勃,又略显沧桑。羊就是这些胡须的剃须刀,几乎每天都来剃,所以每丛胡须几乎一模一样,分不清到底长在张三的下巴上,还是长在李四的下巴上。地软软就在这些下巴之间,老年斑一样,有一张脸上多一些,有一张脸上少一些。当然,除了老天爷,谁也看不清这些面孔是属于父亲,还是属于母亲。下雨了,疏疏的雨点数着草丛,数着草丛旁的羊粪豆,也数着羊粪豆旁的地软软,数着羊脖项里叮铃叮铃的铎声。
暮春,雨过天晴,是拾地软软的最好时机。拾的回数多了,我便有了经验,就是哪里羊粪豆多,附近必有皱巴巴的地软软勾肩搭背,聚成一堆,像是被羊蹄子踩烂了的黑木耳。
利奥波特在《沙乡年鉴》里写道:如果有人把他自己的好橡树砍倒、劈开、拉回家,堆放起来,再想一想,他就会很好地记住热量是从哪里来的。
热量不是从灶膛来的,也不是从炉子来的,他来自木头,来自树木,来自照耀过树木的阳光和滋润过树木的雨水,来自树木寄身的泥土。
当我赞叹地软软的美味时,尚知道它的来处,而我的孩子呢?如何懂得这是大自然的馈赠?无论如何也体验不到捡地软软所带来的愉悦。通过劳动而获得食物,使人与自然建立了精神上的联系,这种联系,与血缘联系并行不悖,让人懂得感恩,并心存敬畏。
故乡的羊肠小道,数年都罕有人迹与羊迹了,失去羊粪滋养的山坡,还能长出地软软么?
低到尘埃里的地软软,在风里,在雨里,与一群羊走散,与一群羊粪豆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