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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苟艇

父亲离开我们五年时间了。每当在朋友圈看到朋友和父亲亲亲热热围坐在一起为父亲祝福的场景,我艳羡无比。

父亲是家里长子。作为穷人家里的长子,负担的东西就比寻常人家多了许多。父亲那时候学习很好,他对未来也充满了憧憬。高二的时候,路岭小学需要社请教师(当时乡镇聘用的临时教师),不仅每月给1.5元,还给15个工分。虽然与公办教师工资待遇相差甚远,但对农家而言,在当时极具诱惑力。面对一个七口之家二人挣工分、五个孩子上学的窘迫境地,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父亲放弃了学业,回家做了社请教师,由此踏上教学之路,风雨无阻,情系桑梓,终其一生,始终不渝。那是1974年,父亲18岁。

生活从来都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初做社请教师,虽然待遇低,但看起来还行。20世纪90年代中期,一部分有高中文凭的民办教师直接转正了,一部分通过考试转正了,而剩下我父亲一类没有文凭的人,处于两难境地。直接放弃,有了感情于心不甘,青春已逝无力转为他途!继续工作,转正遥遥无期,而且与公办教师相比工资微薄得多,工作量一模一样,甚至有意无意感觉抬不起头,为养活家人父亲中午晚上都加班加点补课,弥补白天正常上班撂下的活。每年春天,我们家里麦子就基本吃完,碾不上新麦,为了度荒,父亲赊钱买玉米,推磨后的麸子,做饭时都被和进去。金裹银(白面与玉米面),两米子面(比较稠的米汤里加不多的面条),花花面(加了麸子的白面,颜色黑红黑红,斑驳陆离),经常吃到难以下咽。我很佩服父母亲,光景那么暗淡,生活那么拮据,每天陀螺一般旋转,收拾农活,喂牛,割草,铡草,往往忙到深夜,却从未抱怨。别人嘴上光鲜,自己心里头憋屈,比公办的教师难,比纯粹的农民可怜。

母亲说,当教师体面,说不定就转正了,你再干啥年龄也过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忙你的,家里有我。苦难的生活,拮据的日子,让人前难后难,因为母亲支持,父亲咬牙坚持下去了。世间所有的坚持,一般都会有个不错的结果或者另类的补偿。1997年,我上了师专,按传统的分配制度,我已端上了铁饭碗。1997年腊月二十五,我和父亲、弟弟,坐在邻居的“奔奔车”上,在暴风雪中兴高采烈讨论着,从屯字镇迎接回了一台长虹彩电,浑然不顾满身雪花,以及肆虐的风,由此结束了我家没电视看的历史。1998年,通过考试的父亲,终于变成一名公办教师,工资一下子由100余元变为500余元。生活一点一点变好,喜出望外的父亲,破天荒酩酊大醉。

为上职称,2000年开始,父亲就骑着摩托车辗转我们乡各个小学14年,远到距家30里山沟沟的新民小学,近到距家10里的净口小学,都是背着干粮,周末回来一次,平时伙食随便凑合,直至退休前的2014年,才调回我们村里的路岭小学。作为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作为极其普通的转正教师,虽然没有受到政府的表彰,却因为前后在路岭小学工作32年,村里的人从兄弟辈开始,直到孙辈,好多人当过他的学生。走在街上,时不时有人给他敬烟,那是他的高光时刻。每当这时,我感觉父亲的腰板马上就挺直了,说话声音就高了,这种美好情绪带来的直接结果是,父亲干活效率更高,脸上笑容更多,全家喜洋洋得像过节一样。

以至于他去世后,邻村一个远房侄子,虽年龄已50多岁,却跑来主动为父亲打墓,别人请都不去,他说:“这是我的先生,当过他的学生,受过他的恩情”。荣光如此,不枉为师一场!2018年,父亲已与世长辞半年,当乡村任教30年的证书翩然而至时,我热泪盈眶。2019年,我忝列评委席参与庆阳市高级教师答辩时,见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师,自诉为民办转正教师,泪流满面感谢党和政府时,我压抑不住激动之情,站起身来,向他鞠躬致敬,感谢如他一般默默奉献、扎根乡村、情系大地、无怨无悔的乡村教师!截至退休的2016年,父亲从事教育工作43年有余。

于生活而言,父亲是个苦命人,于家庭而言,父亲功莫大焉。和父亲比较,我比他幸运,他比我坚强。20世纪80年代末期,我们已经成了一个十多口人的大家庭,老庄子是一个四合院,中间是最早挖的地坑院,我们一家就住地炕院里。人多了,地工小,作为老大,必然要最早出去修宅另居。1989年,父亲在历尽艰辛下,我们家终于批复下了宅基地。一所宅院,所用的基子(土倒在模具里,用锤子打实晒干用来砌墙的土坯),都是他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锨一锨拆土,一锤一锤打好,一个一个摞好。母亲要忙家里的牛,家里的活,家里的饭,而且老庄子距离新庄子还有二三里路,有空帮些忙,没空父亲一个人干。请人帮忙砌墙后,屋顶上洒瓦前的土,又是母亲抽空帮忙,那么多的湿土,一锨一锨要扔上三米高的屋顶上,多么艰难。当时我年龄小帮不上忙,不理解这些,只是经常看到晚上母亲用盐水给父亲热敷胳膊,父亲经常一躺下就鼾声如雷。1997年,高考后的假期我在银川打工时,老板安排我筛沙子,挑出石子扔一边,干净沙子扔一边,没有任何高度,只有扬长一扔,干了两天,胳膊肿得就想马上辞工回家,那一刻,我知道,父亲是艰难异常的。父亲像个苦行僧,一辈子就是修修修。

父亲对我,恩重如山。1992年的夏天,我被同学推倒导致胳膊骨折,第二天父亲就带我去西峰就医,就医走路一天,胳膊疼痛,一进旅社就睡着了。深夜迷迷糊糊中,感觉谁在动我胳膊,勉强睁眼,灯光昏黄,是父亲在用酒精为我按摩。看挂钟,已经两点多了,父亲笑了笑,你赶紧睡。那夜的灯光,是世间最明亮的灯光。2015年1月的一个夜晚,我在医院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床前站立着父亲母亲叔叔一大伙人,“你们怎么都来了?”我疑惑地问,却劈头盖脸挨了一顿臭骂。我劝他们去我家睡,父亲执拗不回去,坐沙发上又陪了我一整夜,那时候的他,身体已经在走下坡路,疲惫不堪。他趴沙发上轻轻打鼾,我却了无睡意,泪流满面。又是一个照彻心扉明亮如斯的夜晚。1月20日,我远赴西安做手术,他派弟弟带着我去手术,带着钱。3万块钱,银行贷的,工资担保,利息虽高,胜在快捷。那几年,家里事多,有事他就派弟弟拿着钱来了,常常让我不知所措。家里要开销,日子要过活,我都不知道他要苦到什么程度才能还贷。我故作坚强地对父亲说:“你再不贷了。”发过火,貌似凶狠没有规矩地无礼地训过威胁过他,却依然如故。我的亲人,你让我如何回报你的绝世之恩。

来世,你还做我的父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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