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若兮

生日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棂，她就匆匆起床

对着镜子，认真梳好头发，还涂了好久未用的口红

随后花好几个小时做一桌丰盛的饭菜

她取下围裙，拢了拢头发，坐在饭桌前

望向门的方向，等待门铃声随时响起

她一直都记得：每年的这一天是儿子的生日

今年，他，应该是54岁了

她看着满满一桌饭菜，满足而欣喜地等着

可是有一件事她忘记了：17年前的这一天

儿子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

母亲的缩影或真相

在你破碎的一生中

仍然那么潦倒、勉强、而痛苦地爱着你的孩子

一次次举起的巴掌，又一次次

收了回去

在放弃的边缘，你又一次系上围裙

走回厨房

厨房的水汽模糊了你。切菜的声音、剁肉的声音

擀面条的声音、炒菜的声音、煮面条的声音……

从水汽中传出来，传出来

在每一个母亲的身上，究竟消失了多少女人？

——那个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小女孩消失了

那个背着书包追赶校车的中学女生消失了

那个对世界一无所知而又踌躇满志的女大学生消失了

那个心如鹿撞等待约会的妙龄女子消失了

那个新婚后充满甜蜜和幻想的女人也消失了

可是那个尝尽苦痛却无法让这苦痛变甜的女人

活了下来

在道德的高塔之下

在教义的神殿之上

当痛苦都变成麻木，她

活了下来

此刻，她正从厨房的水汽里

走出来

母女

多好！

这样多好！

—— 一个女人可以是另一个女人的女儿

你生下我就是把你一生的光阴都给了我

我最早学会的呼唤：妈，妈妈……

“ma”，这是所有声音、词汇和语言的源头

也一定是歌谣和诗篇的源头

你吻我，就是你把明月的玉玺印上我的额头

你抱我，就是你把你所有力量都传输给我

可是你说！

你说——

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是另一个女人的母亲？

你只拥有我—— 一枚小小的脆弱的女孩

透明，孱弱，在夜里哭泣，穿小小的花袄

你推动我的摇篮轻声哼唱着眠曲

明月站在身后陪你

你不拥有世界甚至也没有童年

没有蝴蝶结、琴弦、白纱裙和情书

你甚至……也不拥有我。你送我远走让我拥有世界

你为我穿上嫁衣时你转身，偷偷擦去泪水

……你的人生去了哪里？你的爱和孤独都给了谁？

你总是安静地笑着不哭泣

当你丝线一样的白发和我桃花一样的面孔彼此映照时

请把你此生的孤独都给我，都给我

碎花裙子

搬了好多次家，换了好多次工作，也扔掉了很多东西

唯独留下了这条碎花裙子

鲜艳繁茂的花朵，有野性而天然的生命力

花朵簇拥，曾包裹着她瓷瓶一样纤细的腰身

花蕊里的香气连接着她所有的娇羞、柔软、甜蜜

幻梦和憧憬

再也穿不下了。如今腰身臃肿，松弛

脂肪，赘肉，斑点，白发，粗大的关节

指甲里的黑泥，过于负重而变得脆弱的腰椎

她把裙子紧紧攥在胸前，花朵被扼住了咽喉

艰难地向她求救

她哭了。得病时没有哭

被铁板砸断脚趾时没有哭。此刻

她哭了

花朵已经褪色，裙边也开线了

泪水让花朵的颜色更为生动，似乎要用力绽放

从布面上长出来，簇拥着她

她擦干泪水，把裙子折好

再一次放回了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