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粉丽
一场秋雨过后,陇原大地的燥热逐渐沉寂下来,秋风辽阔,远山空旷,原本绿意盎然的各色草木有了一点苍茫的迹象。
原野上丰收过的麦地空旷而寂寥,空气里似乎还留有麦子的余香。我似乎还可以看见父亲正在麦地里弯着腰收割庄稼,麦浪翻滚,他的身影在麦浪中时隐时现,这样的画面是如此清晰。我甚至还看见他回头冲我笑了笑,又继续俯身劳作了。
直到现在,我仍不愿意相信父亲就这么走了……父亲的一生,土地是他的命,粮食是他的命。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理生活,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农活上,没有一刻是闲着的。这个农具刚放下,另一个农具又扛在了肩上。一生爱粮,惜粮如命。无论年景如何,每顿饭必然要把饭吃干净,把碗要舔干净,从不允许孩子们浪费任何粮食,总希望自家的粮仓要堆积如山,看见一个馒头渣掉在地上都心疼得要命。
我印象中的父亲,坚强,果敢,从不向他人低头,有了心事总是藏在心中,抽一锅老烟,闷头喝一口热茶,扛起铁锹或锄头,干一天农活,吃两碗热汤面,似乎那些痛苦与不快都可以放下。
然而,当他知道和自己的父亲得了同样的病,眼泪似乎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我只能哄骗他说,那是普通的肠胃炎症,只要坚持治疗就好了。他只是擦眼泪,无声的眼泪,不停地擦。我从没有在生活中见一个男人如此伤心地流眼泪,他该是对妻儿有多么的不舍。他一直说他怎么会得这样的病?他常念叨着老天让他饱饱的吃一顿饭再走。他梦见自己吃了三大碗洋芋糊糊面,他似乎听见喉咙咕咚咕咚响的声音,那一刻,他开心极了。一觉醒来,拥堵的食道阻断了他最简单的愿望,甚至连喝一杯水都困难。
祖父患病期间,我父亲曾寸步不离,照顾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里,我父亲的体重从140斤,一路降到了100斤,祖父患病时疼痛难忍,不知有多少次把我父亲的手臂抓挠得血肉模糊。为了让我祖父能喘过气来,我父亲毫不犹豫用嘴吸出了卡在他父亲喉间的那口浓痰。
父亲虽是个农民,却是十里八乡特别能干的庄户人,他种地总要把土地像神一般恭敬着,从不允许地里有一棵杂草,所以我每次回家,他不在东边的田地里,就在北面的菜地里。他用过的农具崭新明亮就跟新买的一样;他犁过的地,平坦宽阔,一览无余;他种的粮食颗粒饱满,每亩总能比别人家的多打一二百斤。每年秋种时,我家的粮食种子格外紧俏,几乎都要提前预订,超过时间,我家连多余的一斤麦种都没有。
我父亲一生钟爱于土地,无论刮风下雨,他的身影总是在田畔地头来回穿梭。小时候我最爱数村上人家的麦垛,谁家的麦垛多,就意味着谁家打的粮食多。每年我都不厌其烦地从村东头数到村西头,每次父亲都让我自豪一回,年年我家的麦垛最多。但也意味着我父母最辛苦。“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这是2012年以前,我家最真实的写照,父亲怕收割机浪费粮食,年年夏收使用人力。几乎每天都是清晨四点钟起床,我父亲就催着我母亲去割麦子了。我父亲高大、腿长,所以割麦速度快,我母亲娇小、瘦弱,一亩地我父亲能割五分之四,他低头猛割一阵,回头再望望我母亲,又转过身帮我母亲收一会儿。在金黄的麦浪中间,我父母单薄的身子在麦浪中起起伏伏,夏日很少有风,只有大把的汗水浸湿了脸庞,湿衣服全贴在身体上。身上到处有麦芒扎过的细小针眼,汗水一沾,格外疼,尤其当汗流进眼睛里,比辣椒水还难受。
碾麦子、翻麦子、晾晒麦子的活,一点都不逊色于收麦子。起先都是用牛拉着碌碡碾麦子,走几圈,翻一遍麦子,再走再翻,直到麦粒脱尽。父亲扬麦子更是一把好手,他扬手在风中试一下风向,几乎都判定无误。他扬麦子,母亲负责用扫帚把碾碎的麦草一层一层扫出来,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配合得十分默契。父亲不仅忙于收割我家的麦子,等我家的麦场一收拾完毕,他便带着农具去给别人家帮忙了。年年如此,从未间断。
我想不明白,他是那么爱粮食的人,临了,老天爷为什么就不能赏他一口饱饭吃,让他美美吃一顿再走呢!
空旷的麦地上,我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了,我再也听不到他喊我了。他选择了他喜欢的那块土地缠绵,我们站在门口可以远远地看见,可我们看见的,却只是一座孤坟。
以后,万顷麦浪中间,我再也不会看到,我那勤劳的父亲,一手扶着麦穗,一手弯腰割麦子了。
从此,我就成了没爸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