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随平
晚来天欲雪。
天色向晚,众鸟翔集。
鸟是天空养育的精灵。鸟在天空中斜插过来,或疾或徐,疾驰如箭镞,徐缓若叶落。或疾或徐的鸟影,在天幕上剪出图画,剪出的图画是天空的练习册。冬日的天空是一本空白的练习册,留给鸟翅,留给一绺一绺窜出来的风。
一绺一绺的风,将暮色吹低,落在屋檐上。
屋檐下,是母亲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声,锅碗瓢盆能够撞击出饭菜香。一灯如豆,母亲的身影在窗纸间挪移着,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在清晰模糊间透射着无限的温馨与暖意。我喜欢独坐屋檐下,靠了墙,面对着对屋和对屋之上的瓦楞、屋脊、和屋脊之外的高大杨树出神。这时候,炊烟悠悠扬扬地溢出来,溢出来的炊烟并不急着散去,总会绕着瓦楞弥漫,眼看着就要化了,却又绕在一起,绕过高大杨树的枝柯向远处飘去。炊烟是有香味的,草木香味,草木经历了阳光的照耀,燃烧的草木有阳光的味道。草木经受雨露滋润,燃烧的草木有雨露炽烈的馨香。我喜欢安静地闻着草木香味,草木香味容易让人想到中药,或浓或淡的中药汤汁能够驱走身体里的暗疾,中药是上好的草木。于是,我从小对山野草木情有独钟,即便我分不清哪是一味好药,哪是炉膛里的柴草,但我对它们都心怀敬畏。
比如屋后的椿树。是臭椿,不是香椿。
臭椿学名樗,止庵先生的屋子前就有一棵繁盛的臭椿树,止庵说,他每每写作的空隙里都要望一望门前的这棵臭椿树。臭椿外强中空,有马蹄一般的枝干,叶子硕大,有臭味,若是用手触过它的茎叶,手便有了臭椿的味道。在我六岁的时候,母亲得了胃病,喝草木熬成的汤药喝,我常守在泥炉前看父亲熬药。父亲说熬中药最好的木柴是椿树,燃烧的椿树火质绵柔,熬出的中药汤汁最为地道,易于治病。从那时候,不知是出于对母亲的疼惜,还是出于好奇,我对椿树有一份偏爱。
香椿不用说,是一味好菜,能吃出春天的味道,有岁月的清新气息。吃香椿,就是吃曼妙的春色。
林洪的《山家清供》里香椿就是一味好菜,淡淡清香里流淌着宋人的情怀。香椿叶长在树上,是天空的美味,落在盘中,是一味清供。
我喜欢将香椿焯水,切碎,与豆腐相拌,加蒜末,热油淋,其味清新。入口嚼之,香味绵厚,如明前龙井入喉,香气陡然跌入喉管,却又回味悠长。
回味间,雪落下来了,顺着屋檐斜织下来。
初夜的雪,落下来,沸沸扬扬,仿若晚明的文字,洋洋洒洒。不大的时分,对屋的瓦楞间便积了厚厚一层,雪花累积厚了,像看雪的人,用目光翻动书页,一页一景致。
燃起的炉火就像是给一卷书文字里添加诗歌的意象。扑闪的火苗,是酡红的春天,落在冬的大地上,哔啵作响。搬过藤椅,让整个人落进去,合上一扇窗,临窗而坐,看雪。
雪落雅致,线装书有古气。临窗而坐,听雪读书,有娴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