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 超
读读写写半辈子,遭际沉沉浮浮,人到中年,心境豁然澄澈,终于明白,读书其实是一味最好的解药,足以抗诱惑、破孤闷、摒繁华、慰寂寥,打败一切负面情绪影响,继续步履蹒跚向前走。
清人涨潮作《幽梦影》,多智者睿语,于人情练达之外,每见真知灼识。他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诚哉斯言!年轻时候,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看着啥都新鲜,辛辛苦苦挣下的一点碎银子,全都换作了薄薄厚厚的书本,书柜的丰盈与钱袋的枯瘪一直在反向奔赴。亦如饿汉子陡入美食场,肆意饕餮,大快朵颐,往往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及至为文,常常叠床架屋、重复累赘,枝枝蔓蔓、攀扯纠缠,臃肿不堪,落了个“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到底是吃了贪多求多嚼不烂的亏!
在文字的汪洋大海中浸淫既久,与文章厮混缠绵几十年,只落下一句锥心的感悟:“文章误我,我误文章”,从此不再妄言“语不惊人死不休”,更怕率尔操觚、“轻薄为文哂未休”。如今,兀坐书斋,笃定心志,每日青灯黄卷,十年江湖夜雨,老老实实读元典,踏踏实实啃文字,孜孜以求入其堂奥,绵绵用力窥其真意,不知不觉老了年齿、白了双鬓、敛了浮躁,渐渐勘破玄机、悟透真味、走出迷茫。读书其实就是解构自己,凡世间种种之不堪、肉身之种种烦恼,以及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抑或不能承受之轻,日积月累,皆郁结为胸中之块垒,烈酒浇不散,深情融不化,先贤智者书中几句平常话语、一点模糊意思,即如醍醐灌顶,便豁然开朗,幡然顿悟,一切原来不过如此。
一生矢志躬行“为往圣继绝学”的张元济先生晚年写过一副对联:“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可视为是对“读书好”最为精到的注解。春秋时期,孔夫子首开传教授业之道,杏坛讲学,嘉惠士林,造就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这样的草根贤人,留下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样的动人场景。读书之好,原来可以让人如坐春风,如浴沂水,虽箪食瓢饮,却温润妥帖。杨绛先生在《干校六记》里说:“默存(钱钟书)过菜园,我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默存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作为一个嗜书如命的读书人,身处那样的遭际,一切物质都可放下,满身斯文亦可不要,没有书的日子到底是一份缺憾。
仔细想想,吾辈都是读书的受益者。读书让我们揭开了蒙在眼前的那张窗户纸,能够用澄澈的双眸打量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读书让我们发掘出心灵深处的慧根源泉,借助智性的翅膀翱翔于海阔天空;读书让我们这样的草根改变人生命运实现逆袭,也让整个社会打通上下循环的通道,骨骼坚挺,肌肉丰盈,血脉畅通。
当下网络里有一句说滥了的话:“读书是最低门槛的高贵”。不可低估这句话的巨大励志作用,也不可低估这句被很多人奉为圭臬的话所蕴含的深刻意义和深远影响。其实,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读书终究是有门槛的”。从古至今,“读好书”是读书人的理想,也是每个读书人必须时时面对的选择。与当代印刷技术高度发达、数字化程度飞跃,各类书籍琳琅满目、俯拾皆是的状况相比,在纸张发明之前、活字印刷术出现之前,书籍的珍贵程度,远远甚于黄金白玉。
那么什么是好书呢?我以为,文字晓畅、便于阅读是基本要求,载量丰富、启迪智慧是根本需求,文辞优美、蕴含哲理则是更高追求。除此之外,好书还应具备广阔丰赡的内涵和丰润饱满的品质:它应该观照人间、烟火漫卷,有一股新出锅的馒头一样热腾腾的烟火气;应该根植厚土、地气充沛,有一种第一刀春韭一样脆生生的新鲜劲。它应该妙语天成,像山泉奔涌山涧、晨露滴落叶尖那样清澈;应该文章自在,像明月照彻书窗、山风吹拂衣袂那样透爽。它应该温暖如母亲点亮的一豆灯火,让人得到风雪夜归闻犬吠的安妥;应该温润如父亲端出的一碗米粥,让人收获饱胃暖心润饥肠的充实。它应该是一种真情的约定,以慰藉“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寂寥;应该是一种深沉的托付,打发“夜阑酒醒人去后”的孤独。它对我们应该是一种全息的供养和内外的加持,让我们精神高蹈而自由、灵魂活泼而有趣、姿态冲和而谦逊、语言睿智而含蓄、为人低调而蕴藉、做事有度而靠谱,从内到外洋溢一种真实而清新的书卷气。
如果说有书读是人间福气、读好书是人生理想的话,那么把书读好则是一种终极追求。有人说:酒无骨,须嚼碎了才可消解。套用一句:书为纸,要参透了方能证道。
纵观世间读书人,偏有几大恶俗,总也改不掉、除不尽: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却如王婆卖瓜,四处播弄,惹人讨厌,所谓“半瓶醋扑闪者”,此一恶俗也。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粗读了几本书,刚开了一只眼,就睥睨古今经典,横扫东西智者,如鲁智深醉打五台山,四处抡棒子乱打,所谓“一叶障目者”,此二恶俗也。与古为徒,食古不化,执于一己之见,拘于繁文缛节,满口陈词滥调酸腐气,见不得天地间活泼泼一团新意思,所谓“孔夫子搬家者”,此三恶俗也。倚老卖老,昏聩腐朽,处处以大佬权威自居,直把个读书场搞得等级森严,反把那斯文事弄得乌烟瘴气,所谓“东方教主一统江湖者”,此四恶俗者。长袖善舞,右右逢源,四处招摇脂粉郎,八面玲珑玻璃心,一会儿呼天抢地哭流涕,一会儿手舞足蹈似痴狂,其实一本书也没正经读过,内心里空空如也,所谓“贾宝玉喜吃胭脂者”,此五俗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长期浸染其中,我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了恶俗的成分,不可不警醒也。
人生在世,脱不去的是一副臭皮囊,少不得的是几根瘦骨头,缺不了的则是一架硬脊梁。故清醒智者无不每日挣扎于扰攘红尘,誓与各种恶俗斗争,然“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啊!近期,一首民谣红遍网络,风靡全国,很多人无端猜度,很多人为之癫狂。客观评价,这首歌初听惊艳,觉得痛快淋漓解气;继思极恐,顿感悲哀苍凉堪忧。人到中年,数十年江湖恩恩怨怨,经几番人生沉沉浮浮,本来是要寻找一剂与往事干杯、与人生握手言和的解药,一不小心却弄成了字字诛心、句句伤人的毒药,伤人害己,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