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 超
一
西路之于诗人,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壮士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是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辽阔的西路,遥远的西路,通向无垠的西路,给了每一个诗人最为瑰丽的诗思、最为雄霸的豪情、最为深沉的乡愁。
西路上,诗如长河,弦歌不绝。
西路之于行者,是乐僔匍匐于三危山下时的无限虔诚,更是抬头那一刹那间的豁然顿悟。从此,叮叮当当地凿击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昼夜不息、累月经年。终于,坚硬的石头上翘起一弯迷人的笑意,飘逸的衣袂上垂出一缕水样的波纹,幽微的洞窟深处渐渐响起振聋发聩的梵呗,岑寂的沙漠戈壁有了高深莫测的禅意。
西路上,诸神充满,嘉祥延集。
二
还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怀揣满腔新奇和满满诚意,一路风尘仆仆,直奔一个辉煌而盛大的地方,仿佛赶赴一场前世的约定,又仿佛追逐一个缥缈的梦境。正深秋时节,千里江山,干山枯水,长风浩浩,黄沙漫漫,几乎吻合了我对西路上全部的想象和诗意。我天马行空,掉头而去,留下黑发迎风的飘逸;我张开臂掖,让风吹拂,遥想万国来朝的威仪;我举杯邀月,把酒长歌,唱起“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的古曲。站在鸣沙之巅,蓦然看见一湾清泉如月牙镶嵌,若碧玉,似眼眸,与我遥遥相望,刹那间忍不住泪流满面。策马走过阳关烽燧,眺望残阳如血,耳畔西风烈烈,我顿时怅然若失,伤感于时光易逝,感喟于人如草芥。当归来在电脑键盘上敲下文章第一个字的时候,我知道,一条长长的西路从此深深嵌进我的心里,梦回敦煌路三千,此生成挂牵!
当不再年轻的时候,那年深秋,我驾车一路行走,在落日即将滑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再次抵达阳关,却无端被几个莽汉挡住查这查那,眼看着夕阳斜照下颓败烽燧上的那一抹橙红色的光影一寸寸黯淡,终于完全消失,天地陷入一片混沌。我顿时十分愤怒,大声与他们争吵:你以为我非要爬上那个山坡吗?我是舍不得烽燧上那一束迷人的光!
如今,又是十年!
三
与我们一起抵达乌鞘岭的,是一场久违的斜风细雨,对于连续三月没有下过一场雨的凉州大地,难免生出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滋润和喜悦。抓喜秀龙草原上雨雾弥漫,浓重的乌云压在山顶,挡住了我已经不再清澈通透的眼睛,伸长了脖子,眼睛眯到最小,高度聚焦也没能望见远方的雪峰。俯察群形,万物生灵湿漉漉的,有了别样的水色:模样各异的菌子在草间茁壮萌芽,不知名字的杂花在大地上奋力盛放,这是时光走出葳蕤夏天,走向绚烂秋日的标志。路边成片成片的红笋正值收获季节,这种独特的高原夏菜,携带着别样的爽脆和丰富的营养,离开泥土,登上汽车,奔赴人们的餐桌。山坡上,沟坳里,蘑菇形状的毡房和雨伞一样的帐篷随意散落,消夏旅游即将成为这片古老草原崭新的业态。晚雨骤急,山风凌厉,透骨的凉意悄然袭来。我们携风而来,伴雨而归,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只携去一缕青草的气息和一层轻薄的凉意。
坐落在两千三百米海拔高度上的华藏寺,已由一个过路藏家小镇晋升为县城,雍容大度,气象不凡。美丽的天祝用飘香的藜麦饭和甘美的酥油茶,抚慰着我疲惫的肉身,又用澄澈的青藏之眼,深厚的白螺之音,洗刷着我苍老的容颜以及尘垢厚积的心田。
那一刻,我几乎全身心地沦陷。
四
老郭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当我握住他那双粗粝的大手时,心中立即升腾起无限的敬意和深深的歉意。他的平静与执着是在经年累月的治沙过程中淬炼出来的,当他指着墙上的每一张图片、每一个任务给我讲述的时候,仿佛是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娓娓道来,波澜不惊。而我,却忍不住思绪游弋,我在脑海里努力还原那个13级黑风扬沙暗无天日,肆意吞噬一个村庄和几十个鲜活生命的残酷下午;我努力想象六个老汉拼上老命,义无反顾,在一张纸上摁下红红的指印,决定自己治沙的明亮早晨;我苦苦猜度他们靠一辆毛驴车、几张铁锹,像勇士一样雄赳赳走向距离村庄十步之遥的沙漠时的悲壮心境;我深深体味老汉们三个大人挤在一个不足七平方米的沙窝子里,伸长了脖子咽下带着沙子的干粮时的苦涩甘甜。六个老汉有五个已经过世,他们留给后辈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沙窝窝里!”
如今,沙地上的梭梭草顽强生长,仿佛是为老汉们立下的一座座绿色丰碑。他们用过的铁锹交到老郭手中,在日复一日的摩挲中,泛出一层光亮的包浆。大地上的绿色在拓展,曾经的流沙不再游走,村庄和土地终于保住了。八步沙的人用一种传统而又郑重的方式,一代一代传递着责任,谁也不能拒绝,谁都必须做出牺牲,他们以个体的自觉和群体的力量,为家园大地钤上了一枚绿色深沉的鲜亮印章。老郭说,他已经把治沙的志业交付到了新一代的手上,机械化、科学化、系统化的治沙技术逐渐代替了老一辈的老办法和落后技术,六老汉治沙的精神会代代相传、永不丢弃。
我记住了,古浪是藏语“古尔浪哇”的简称,意为“黄羊出没的地方”。雨雾迷蒙的车窗外,依稀看到有黄羊一纵即逝、隐入青绿的身影。
五
公元1246年,六十三岁的后藏萨迦派活佛带着他的两个侄子,历时两年,翻过皑皑雪山,穿过茫茫戈壁,长途跋涉,到达凉州,与蒙古西凉王阔端在白塔寺举行了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凉州会谈”,亲笔写下《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深情劝勉藏地僧俗百姓归附蒙元朝廷。之后,茫茫雪域正式纳入中华版图。
因为在这之前,蒙古大军三路出击,开始攻打偏安江南的南宋政权。阔端率领西路军快马弯刀,铁弓利箭,势若狂飙,一路席卷西北,陆续攻取天水、陇西、定西、兰州、临洮、甘南以及陕西略阳、四川成都,对吐蕃形成三面包围之势。其中一支已经攻入前藏地区,在与藏地武装激烈交战中,一把火烧毁了噶当派的热振寺、杰拉康寺和达隆寺等三座百年古刹,数百僧俗民众被屠杀,情势危若累卵。阔端坐镇凉州,恩威并施,当他得知萨迦派不仅直接控制后藏宗教、政治、经济,声望影响巨大,而且在前藏宗教界也有很高威望时,遂致信藏地,邀请萨迦班智达·贡嘎坚赞到凉州商谈。
在古印度,把通达声明、工巧明、医方明、因明和内明“五明”的人称为“班智达”。萨迦班智达,意为“萨迦派大学者”,贡嘎坚赞是地方藏传佛教历史上获此殊荣的第一人。接到邀请,萨迦班智达·贡嘎坚赞既高兴又担忧,他放下个人安危,怀揣救世宏愿,沿途走访藏地高僧大德和政教领袖,全面了解他们的立场观点,为会谈做了充分准备。在凉州,一个是亲提劲旅锋锐、志在必得的蒙古王子,一个是审时度势、睿智通达的后藏高僧,他们求同存异,坦诚相见,经过旷日持久的长谈,逐渐被对方的宽阔胸襟和远见卓识所钦服,一个说服另一个放下杀戮的屠刀,敞开怀抱迎接僧俗百姓的归顺,一个邀请另一个常驻凉州弘扬佛法,感化更多人崇佛向善。在他们的共同擘画下,终于化干戈为玉帛,将一个区域、一个民族、一众僧俗引向光明的彼岸。
天马西来,佛法东渐。所谓佛法,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一些睿智的人帮助芸芸众生度过劫难,得以保全,进而彻悟人间大道,终于获得无上正觉。仰望蓝天白云下的巍巍白塔,庄严肃穆,熠熠生辉,我的心境澄澈如水,无垢无净。
六
甘州的早晨,在一阵鸟语与涛声的和鸣中徐徐打开。
晴空万里,赤日炎炎,偶尔有一只鹰隼在长空盘旋,让蓝天愈加显得阔大而辽远。阳光呈四十五度的锐角照射下来,大地以亿万年的深红、赭黄、青绿、浅白交错叠加呈现,或如斑斓卧虎,或如长虹挂日,或如凡·高笔下热烈多彩的秋日田野,或如戈壁烈日中波光潋滟的海市蜃楼。站在低处仰望,或登上高处俯瞰,凝眸之间,眼前的山峦完全变成一幅印象派油画,色彩厚实饱满,线条变幻抽象。作为一个观赏者,我很想说几句赞美的话,却发现平时所学辞藻,皆不足以描绘眼前的风景,更无以表达此刻的心情。我想要用“五十弦翻塞外声”的豪迈,与这斑斓瑰丽的山峦起伏唱和,或者用“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沧桑,与这地老天荒的自然杰作对话,然而终究只能呆呆地站成一尊雕塑,让时间定格,让思绪静默。身后,起起伏伏的山峦与岩石,丹若胭脂,霞光璀璨,跳跃着波光一样的魅影。远处,黑河如练,逶迤北去,激荡着滚雪一样的浪花。甘州大地,禾稼成熟,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
临泽,临泽,这里曾经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地方。高山冰雪滋润了这一片水木清华的地方,恰如镶嵌在漫长西路上的一颗颗祖母绿,翠绿、温润,透射出岁月深处的光辉。踩着落日余晖,走进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河湿地,身旁芦苇浩荡,湖水清碧,远处禽鸟翔集,落落起起,天光云影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完全不是荒凉西北的样子,反倒是一派“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象,世界原来可以如此静谧和美!
大抵世间的所有遇见,都是一种前缘:你不来时,蒹葭苍苍;及你来时,在水一方。坐在星辉斑斓的夜里,八声甘州,万里清秋,蓦然想起辛稼轩“夜读《李广传》,不能寐”时半阙浅浅的惆怅:“谁向桑麻社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清寒。”
七
短衣匹马,移住南山?南山有什么呢?
南山有一片草原,一片悬挂在熠熠雪峰之下、盘绕在蜿蜒山路之上的空中草原。日光悠长,芳草盈野,一派青翠欲滴的绿意,承载着我深沉久远的倾慕,葳蕤生长,肆意铺陈,任性蔓延,像潮水一样涌向巍峨雄壮的祁连山麓。
无数的风吹过,无边的雨洒过,仿佛只是俯仰之间,万物已成陈迹。唯有刻在石碑的文字,砉然掀开尘封的往事,依稀唤起血色的记忆。
那一年,有一群疲惫的人,濯足嘉陵江,翻越大雪山,穿过沼泽地,走进戈壁滩,一路大江大河、风霜雪雨,一路颠沛流离,仓皇奔袭,经过几场惨烈的战斗,如同仓皇失路的羊群,被一群凶残的恶狼一路追击,赶进这条山谷。他们太疲惫了,他们太羸弱了,他们抱着最后一线生死信念,渴望躲过敌人的长刀铁蹄,然而他们最终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万壑冰雪,大地坚硬,马蹄声碎,阔展的马场滩成了敌人的杀戮场。他们没有投降,没有放弃,拼尽最后一滴血,轰然倒在冰雪尚未消融的初春的草原上。
血沃荒原肥劲草,马蹄惊沙涌祁连,我的心被石碑上“伏尸盈雪”四个字重重地撞疼了。他们中有军长、政委,有师长、团长,或者是营长、连长、排长、班长,大多是一些女人和孩子,更多是连姓名也没有留下来的红军战士。当他们敛起满身血迹,恓恓惶惶地走进史册时,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
从古至今,我们从来不缺少喋血的英雄,也从来没有屈服于武力的入侵和铁蹄的践踏,为了祖先留下的山河大地,为了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崇高信仰,即使溅血五尺、粉身碎骨,依然前仆后继。在这条英雄辈出的西路上,张骞奉旨出使,凿空西域时曾经毅然走过,苏武牧羊十年,返回长安时曾经恍然走过,霍去病一马绝尘,踏破祁连时曾经慨然越过,傅介子孤身出击,智斩楼兰时曾经决然经过。甘延寿沿着这条路,万里奔袭,一举诛杀了郅支单于。薛仁贵从这条路出发,三箭定天山,长歌入汉关,留下千古美名。张义潮带领他的“归义军”在这条路上纵横驰骋,使“六郡山河,宛然而归”,在中原纷乱之际守住了帝国的西北边陲。多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多少“万里祁连横入雪,千秋栈道碎成尘”,一起扑面而来,如块垒在胸,让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窒息。我不过一介书生,愿借祁连为碑,引弱水为泣,啸长风万里,荐心香一缕,为华夏山河大地,为无数英雄前辈,作祭!
八
“走过了千佛洞,穿过了万佛峡,酒泉城下扎营帐。沿着山梁走上那高高的祁连山,望见了八字墩辽阔的草原。草绿花香的八字墩草原,变成了裕固族可爱的家乡。”这是一首一唱三叹、意蕴悠长的古歌,唱的是一支千百年来曾经被称作黄头回鹘的牧人们骑着马,赶着牛羊,顶风冒雨,冲雪披霜,从鄂尔浑河流域出发,一路盘桓迁徙的艰辛历程。走着走着走散了,走着走着人变了,他们终于来到甘州大地,落脚在八字墩草原。他们在毡包里生儿育女,在草原上放牧牲畜,他们把珍珠神鹿刻在青绿的石头上,作为民族的象征,他们把天上的白云、地上的花草鸟兽绣在衣襟上,作为最美的装饰,他们用羊毛擀成白色的“扎拉帽”, 他们用牛奶制成奶皮子和曲拉,他们把酥油茶、糌粑称作“塔勒坎”,他们自称“尧乎尔”和“西喇玉固尔”,他们最终演化为今天的裕固族,在中华民族大观园里一枝独秀,生生不息。
酒宴在黄昏时开始,很快走向高潮,洁白的哈达献上来,醇香的美酒端上来,歌声不断酒不断,美好的祝福说不完。满头白发、浑身智慧的裕固族老哥安先生和能歌善舞、热情大方的小安一边歌之舞之,一边轮番敬酒:“举杯斟满最香的酒,敬给最亲最爱的人。这酒里有我们最真最诚的情,这酒里有我们最衷心的祝福。第一杯酒啊,喝下了情和意,第二杯酒啊,喝下了所有的祝福,再喝一杯酒啊,喝下了思和念。喝下了这杯酒啊,期待下次再相逢。”主人的热情感动着每一个人,醇香的美酒点燃了心灵深处的柔肠百转,一时间,天籁齐鸣,宾主皆醉,身与心一起飞翔。慢慢地, 歌声变得舒缓悠长,乍听如草原上的河流,不疾不徐,蜿蜒流淌,细品则如仙乐缥缈而降,依稀有雪山高原的雄浑凝重、幽谷丛林的深邃、草地河流的宽阔舒展,以及戈壁荒漠的艰辛悲凉,让人一下子深深体味到裕固族祖先千里迁徙的悲壮和胸怀古今的壮阔,与其说他们是在歌唱,不如说他们是在述说,述说一部悠长而恢宏的民族史诗。
“歌谣的灵魂是忧郁的。尧熬尔是一首苍凉的古歌,肃穆而深远,热烈而忧郁。”裕固族作家铁穆尔曾经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