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报社出版 国内统一刊号:CN62-0013 代号:53-27






时光册页

□ 赵 霞

吼了一夜的风,在晨起开门的一瞬间却戛然而止。我想,经过一夜漫长跋涉,在晨曦揭开村庄上空夜幕的那一刻,风终于抵达了它遥远而温暖的家,静静地睡去。此时,它如襁褓中的婴孩,打着平静而甜蜜的鼾声,世界重新恢复平静。新的一天缓缓拉开序幕。

杨家湾村口道路上人烟稀少。仿佛一场大雪过后,村子里的人都蛰伏了起来,在自家屋子里围着火炉享用秋天的食物,像那些冬眠在洞里的松鼠和熊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一切都被冰封在厚厚的雪中。阳光静静地洒在屋顶上,光秃秃的树杈上,瑟瑟发抖的玉米秸秆上,低矮的土墙上,以及灰色的窗台上。因为有雪,这些灰扑扑的事物表面像撒上了碎金子,亮闪闪的,让人的眼睛一时之间有些眩晕。

母亲深深地吸一口气,望着被白雪覆盖的村路发了一会儿呆,咯吱咯吱踩着这世间最干净的雪,给冻了一夜的鸡们喂食。父亲也背着一背篓草料向羊圈走去。

那对很久没有来到屋顶上的花喜鹊,在这个早上,久久地站在屋脊上,对着院子叫,对着鸡圈叫,对着狗窝叫,对着母亲叫。母亲荡着一脸的笑,望着那对花喜鹊说,今天要有一个远客来。

我对那位远方的客人充满了无限期待。我想他会带着一包花花绿绿的糖果来,或者是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最不济也会是一瓶橘子罐头,要是能带来一瓶鱼肉或者是牛肉罐头,那真是太好了。

早饭吃得一点胃口也没有。小米稀饭、咸韭菜、玉米面馍馍,这些每天都吃的食物真是让人乏味透了。

敲门声。外面有人敲门。我们一起竖起耳朵听。角落里晒太阳的狗突然发出一阵狂吠,似要把门外来客吓回去。我心里一阵惊喜,噔噔噔,跑去开门。一双崭新的黑皮鞋出现在门槛下面,一张桃花般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是周婶子家的琴姐,她马上要出嫁了。我打开门,琴姐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走进来了。我心中窃喜,赶紧接过她手里的包。母亲也迎出来了,“是琴呀,我说一早喜鹊就不停地叫。”

琴姐的包里除了一块紫红色的缎面布和一块蓝底小碎花的布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琴姐来找母亲给她缝出嫁的衣服。缝一件缎面的夹袄是女孩子出嫁最体面的嫁衣。我和妹妹都太小了,所以只有羡慕的份。我没有等到糖果的失落感很快被面前漂亮的布给冲走了。

母亲抖动布料,像微风伸出绵绵的手。那块缎面布如平静的湖面荡起了波纹。我的心里也轻轻荡起了波纹。我想出嫁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母亲用软尺在琴姐身上量,把得到的数据记录在一张纸上面。

“日子定了吧,琴儿?”母亲的声音像裹着蜜。

“腊月初八,婶。”琴姐的脸红红的,像两朵盛开的山丹花。我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蜜意汪在琴姐的心里。

我又想到了糖果。腊月初八,琴姐家的盘子里一定堆满了糖果。那天的琴姐该有多么美丽。

咔嚓、咔嚓,那块缎面布在母亲手里的大剪刀下变成了衣服的前襟、后背、袖子,还有领子。同样变成前襟、后背、袖子和领子的还有另外一块蓝底小碎花布,这是夹袄的衬里。母亲踩着缝纫机踏板,缝纫机奏出一首欢快的曲子。这些前襟、后背、袖子和领子就在这首曲子中去了它们本来该在的位置。琴姐和我围着火炉烤火,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母亲。火炉上架着一个铁壶。被擦得锃亮的银色壶身对着琴姐红扑扑的脸。不知过了多久,水壶发出嘤嘤嘤的声音。细细的嘤嘤声像一根棉线钻进耳朵里,钻进脑壳子。我们的脑壳子,嘤嘤嘤地响。琴姐问我来年秋天是不是要上学了,我一个劲地点头。在我心里,上学和出嫁都是很美好的事情。琴姐对着母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初中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妈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就不念书了。我妈给我找了婆家。”琴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炉子上的水壶。水壶上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琴姐的脸依旧红红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找了婆家就不能念书了。我也不知道琴姐的心里在想着什么。琴姐的心思跟缎面布一样晃眼,跟窗外的雪一样素净。琴姐的心思跟山里的野兔有一拼,我捕捉不到一点皮毛。

杨家湾岭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慢慢地,那小黑点越来越大。我再一次想起了糖果,想起了远客。我心中的小火苗又一次燃烧起来。再近一些,我看见来人披散着长发,是一个女人。夕阳跌进云层,她的背后是一片燃烧的云海。四周大片的田野以及道路上厚厚的雪也燃烧起来。她从熊熊烈火中走来。

海强家那只大黄狗一次又一次向她扑过去,发出撕碎一切的吠叫。我真怕它拽断缰绳,扑上去把她撕成肉片。她加快了步子走向在大门口铲雪的海强爸。海强爸嘴里嘀咕着什么,向她挥手。她向我走来。

她的样子把我吓个半死。我这时才发现,我以为的“她”并不是一个女人,却顶着女人一样的长头发。他的头发有些像杨树上的喜鹊窝,而且沾满了柴草。我看不清他的肤色,因为他的脸上有一层厚厚的污垢。我扯着嗓子喊母亲。母亲也被他吓傻了。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大碗向母亲伸过来,母亲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母亲转身跑进厨房,捧出四个雪白的大馒头塞给他。他把馒头装进挎包,转身离去。可是,他又回过头,冲我和母亲笑,“好心人会有好报的,你的孩子将来能考上大学。”母亲长吁了一口气,对他说:“你等一等,我给你找件衣服。”他转过身,大踏步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在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渐渐变矮、变小。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真是个可怜的人。

他的背影消失。暮色张开翅膀,笼罩了杨家湾,一弯浅浅的新月挂在杨树枝上。大地在白雪的覆盖下静静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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