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昕
成都是一座烟火与诗意交融的城市,锦里古街、宽窄巷子、杜甫草堂、武侯祠……喧嚣如潮水般涌动,却有一片宁静的天地——望江楼公园,宛如尘世中的一方净土。
踏入园林,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古色古香的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在晨光的轻抚下,散发着岁月沉淀的韵味。园内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瓣都满怀心事似的缄默不语。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轻声慢语地诉说着往昔的琐碎。花香弥漫,让人沉醉其中,忘却了时光的流转,城市的纷扰瞬间被隔绝,仿佛穿越时空的隧道,回到那个诗韵风华的大唐时代。
薛涛的汉白玉雕像,矗立在公园深处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里,她体态丰盈,面容如玉,衣袂轻扬,发髻如冠,仿佛仍在竹影间寻觅诗意。她的故事,始于长安的深宅大院。父亲薛郧是正直的京官,却因得罪权贵被贬蜀地,幼年的薛涛随父漂泊入川。八岁那年,父亲在庭中梧桐下吟出“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她脱口续上“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稚嫩的诗句竟似谶语,暗喻了她迎送往来的风尘命运。十四岁时,父亲因瘴疠客死异乡,母女陷入困境。十六岁,她以“容姿既丽”“通音律,工诗赋”堕入乐籍。从此,她以诗酒周旋于权贵之间,强颜欢笑下藏着“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的屈辱。
贞元元年,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在宴席上命她即兴赋诗,她提笔写就《谒巫山庙》,“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诗句雄浑苍凉,毫无脂粉气,令满座惊叹。韦皋破格让她参与文书案牍,甚至奏请朝廷授她“校书郎”之职。虽因女子身份未获批准,“女校书”之名却传遍蜀中,成为唐代唯一获此雅誉的才女。然而,这份殊荣亦是枷锁。她因收受贿赂被韦皋发配松州,写下《十离诗》哀叹身世如“犬离主”“燕离巢”,终以才情换得自由,二十岁脱籍隐居浣花溪。
四十二岁那年,她遇见了三十一岁的元稹。监察御史的锋芒与诗人的风流,令她飞蛾扑火般投入这场姐弟恋。锦江畔的三个月,是她一生最炽烈的时光。她写下《池上双鸟》,“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将爱意凝成桃红小笺,创“薛涛笺”传情。然而元稹调离后,书信渐稀。他娶高门之女,而她独守浣花溪,将思念化作《春望词》,“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最终褪去红裙,披上灰袍,在碧鸡坊吟诗楼中与青灯为伴。
她一生作诗五百余首,仅存九十余首,却篇篇惊心。《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写戍边之苦,《筹边楼》讽谏军政,连清代《四库全书》亦赞其“托意深远,非寻常裙钗所及”。她与白居易、刘禹锡、杜牧诗文唱和,却因乐籍身份始终被排斥于正统文坛之外。晚年,她以道袍掩去风华,自制笺纸、栽枇杷、养孔雀,在“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的孤寂中,将一生悲欢凝成诗笺上的墨痕。
如今的望江楼公园,竹影婆娑,薛涛井水犹清。她的雕像经年如斯,静静伫立,仿佛与元稹的“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遥相呼应。园中的每一片竹叶、每一缕风,都在低语她的一生——从长安贵女到蜀中校书,从炽烈情殇到道袍孤影,她的才华与挣扎,终在历史长河中化作一朵不凋的芙蓉,让后人既叹红颜薄命,更敬诗魂不朽。
离开时,夕阳为望江楼镀上金边,江水依旧东流。薛涛的故事,恰如她自制的桃红小笺,虽历经千年褪色,却仍能在时光的褶皱里,窥见一抹惊心动魄的瑰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