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德琪
茶可以吃，也可以喝。
《五灯会元》载，两位僧人去拜访赵州从谂禅师，禅师问一位僧人“曾到此间否”，答曰“曾到”，师曰“吃茶去”；禅师又问另一位僧人，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本来，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不料杀出一个程咬金，禅院一名打杂人员问禅师“为何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禅师以不变应万变，又曰“吃茶去”。从谂禅师所言“吃茶去”，一定不只一个意思：对两位僧人说“吃茶去”，可能是一种点拨，让他们保持平常心和日常心。意思是，这是多大点事儿，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对那名打杂人员说“吃茶去”，可能带了一点情绪：我又没让你“吃茶去”，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呢，那你也“吃茶去”吧。意思是，这里没有你的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我想说的是另一个意思，如果把这些“吃茶去”全部换成“喝茶去”，好像就少了些趣味。赵朴初先生题过一首小诗：“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显然化用了赵州禅师的典故，其中的“吃茶去”也万万不能改成“喝茶去”。著名画家朱新建先生画过一幅《吃茶图》，画中人物大胡子宽袖子，一副大和尚模样，高度怀疑其原型即是赵州禅师，所以也不能叫作“喝茶图”。
史进大闹史家村之后，到渭州来寻找师傅王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进入茶坊坐下,茶博士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兰州的三泡台，想必一定比史进口中的泡茶要讲究些吧，但兰州人也只是说“喝个三泡台”，没有人说过“吃个三泡台”。稍后，鲁达也进了茶坊，二人一番操作自不必说，从茶坊出来的时候，鲁达挽着史进的手，回头道“茶钱洒家自还你”，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水浒》中，茶也叫吃，但这鲁达鲁提辖花和尚鲁智深总是赊账，也就不好玩了。
既然茶可以“吃”，那么水可不可以“吃”呢？茶和水还是有些区别的：一，茶可以解渴，水可以解渴，但不渴的时候，很多人仍喜欢喝茶，却没有人愿意喝水；二，不渴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喝茶呢，因为没事可干啊，所以，在许多人眼里，喝茶本身就是一件事，或者说可以把喝茶当作一件事干；三，如果喝茶不是事，那么喝着喝着就可以喝出一些事来，比如诗人喝出一首怀旧诗，武夫喝出一段似水柔情。现在，在一些比较讲究的茶馆里，或者比较宽敞的书斋里，偶尔还能见到“吃茶去”三个字，可能是要提醒客人，这里是个休闲的地方，或者这里有个闲适的人。但大多数情况下，“吃茶去”三个字写得并不那么休闲或闲适。
在我们老家，从来不说“吃茶”。不信，你大舅来了，你提一壶茶来，对他说一句“请吃茶”试试，看他会不会把你娃的那个茶壶踏扁了。他会认为你在外面逛了几天回来给他撇洋腔，或者认为你把他当成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我们只说喝茶，渴的时候说喝茶，闲的时候也说喝茶；没事的时候说喝茶，说事的时候也说喝茶。
老家没有茶树，但有一种叫作“果子树”的叶子，经过一番加工后可以当茶叶泡水喝。制作方法很简单，摘一些较嫩的果叶，一蒸晒干，再蒸晒干，三蒸晒干，即可像茶叶一样，用开水冲泡。夏收时节，赤日炎炎，一家人出去收麦的时候，往往都要提一罐子“喝头”。凉开水太寡淡，凉面汤太平庸，这种果叶水恰恰好。一趟麦收到头，倒满一老碗，仰起头来，一饮而尽，与梁山好汉大碗吃酒一样痛快。
我最早接触到的茶叶是一种非常瓷实的砖茶，但不知道是青砖茶、黑砖茶、花砖茶，还是茯砖茶。从茶砖上取茶叶，要用刀子削，所以会产生许多末子。末子也是茶叶末子，所以并不会被嫌弃。大人们说，这种茶叶不能泡着喝，只能熬着喝。后来，我的理解是，泡着喝太浪费，只有熬着喝才能竭尽其中的茶味。我最初的感觉是，只有爷爷辈的人才配喝这样的茶，小孩子们是喝不得的。所以，我人生的第一口茶，一定是从爷爷那里蹭来的。用小罐罐熬出来的茶，倒在小茶盅盅里，看起来像汤药一样。如果把它当作汤药，叫“吃”也就顺理成章了。这就有点奇怪了，茶和汤药都是液体，为什么我们不说吃茶，却说吃药呢？同样，茶起码是到胃里面了，烟只是在嘴里打了个转，为什么我们不说吃茶，却说吃烟呢？
后来，父亲也熬茶喝，但并不经常。有几回，父亲请木匠来家里来做木活时，天天都要熬茶。偶尔，我也喝几口，大都是熬过几遍后的淡茶，颜色淡淡的，味道也淡淡的。
几十年之后，见过了各种各样的茶叶，也喝过了各种各样的茶，却突然间开始怀念小时候喝过的那种熬出来的茶，以及火盆、茶罐罐、烤洋芋，还有一边吸溜一边喝、一口洋芋一口茶的情景。我买了各种各样的砖茶，买了各种各样的茶罐罐，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熬，再也没有喝出来曾经的那种味道。
有一年国庆节回老家，结果天公不作美，连续几天下雨，冷飕飕的。闲来无事，于是想起熬茶。架起火盆，用易拉罐自制的茶罐罐，用最普通的那种砖茶，熬呀熬，烟熏火燎之中，那种味道似乎从天而降。茶的神奇之处正在于，“身闲”的时候会想起喝茶，喝茶的时候会让人“心闲”。
此后，下雨下雪的时候也熬罐罐茶，双休日也以罐罐茶加烤馒头为早餐，茶杯里的茶依然烫嘴，茶壶里的茶仍在翻腾，那种感觉真的是好极了。是的，有些味道是喝不出来的，而是感觉出来的；带着某种感觉去喝，那种味道自然就有了。
茶的味道，平时都是休眠的。到了对的时间，对的地方，有了对的态度，对的情绪，它自己就醒来了。它醒来了，你也就被它唤醒了。不管是“吃”它，还是“喝”它；不管是“吃茶去”，还是“喝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