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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时光

□ 高振涪

我是庆阳塬上飘出的一粒蒲公英种子,在异乡的钢筋森林里飘荡了几年,每当耳边飘来一句“你大叫你回屋里咥饭“的乡音,整个身子骨就像被马莲河水浇透的麦苗,簌簌地舒展开来

在庆阳,喊一声“大”比城里人叫十声“爸爸”都瓷实。记得那年收麦时节,我跟着大在碾麦场扬场。金黄的麦粒像雨点子似的往下落,大的羊皮袄上落满麦芒,他抹了把汗冲我喊:“娃,把杈子给大接过来!”那声“大”裹着麦香,穿过三十年光阴,至今仍在我耳膜上打着旋儿。

老辈人说庆阳话里藏着周祖的魂。可不是么,逢年过节蒸花馍,妈总要边揉面团边念叨:“甭看这黄米面糙,揉进去的都是先人传下的巧。”案板上十二生肖形态的花馍,个个鼓着圆滚滚的肚皮,倒像是从青铜器纹样里跳出来的活物。

前年腊月回家,正赶上二婶子家杀年猪。院子里支着八仙桌,荞面饸饹床子架在滚水锅上,男人们喊着号子压饸饹,女人们忙着调红艳艳的辣子油。刚出锅的饸饹要过三遍井水,浇上臊子,撒一把芫荽末,那酸辣劲儿能顺着天灵盖直蹿脚底板。

农闲时的谝闲传,是庄稼人自编的史诗。三爷总爱蹲在麦草垛旁,吧嗒着旱烟袋谝古经:“早年间咱这搭还叫北豳,周先祖教民稼穑……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仿佛能照见三千年前公刘率族迁徙的篝火。后生们听得入神,连烟灰烧了裤脚都不晓得。

要说最热闹还数正月耍社火。马社火的缨子甩起来像彩虹,高芯子上的娃娃扮着穆桂英,鼓乐班子的家什一响,整个塬都在打战。八十岁的七太爷年年都要扮春官,戴着雉鸡翎的帽子唱春:“二月二龙抬头,王三姐梳妆上彩楼……”那嗓子亮得能惊飞梁上的燕子。

老屋门后的笤帚把儿磨得油亮,那是用糜子秆扎的,扫过三代人的脚印。灶房梁上吊着柳条编的馍筐,盖着印蓝花的湿布,揭开就是新蒸的玉米面发糕。最稀奇的是窗棂上挂的蚂蚱笼,细篾子编的六角宫灯,是爷爷用给队里喂牲口时偷学的绝活。

去年清明回乡上坟,看见村口的老槐树又冒了新芽。树皮上还留着我们小时候刻的字:“军军和芳芳永远好”。树杈上挂着褪色的红布条,不知是谁家给娃娃拴的锁。风一吹,布条就跟着树影晃啊晃,晃出满地碎银子似的阳光。

临行前夜,大蹲在院门口磨镰刀,砂石蹭着刀刃“嚓嚓”响。月光把老人佝偻的身影投在黄土墙上,像幅皮影戏。妈往我包里塞了五斤糜面,三罐油泼辣子,还有用麦草编的蝈蝈笼——她说城里娃娃没见过这个。

如今我在二十三层的写字楼里,常对着窗外的雾霾发呆。工位抽屉里藏着老家带来的黄酒曲,累了就凑近闻闻,那股子麦芽发酵的甜香,能把钢筋水泥都泡软了。有次加班到深夜,手机突然响起老秦腔的彩铃,是大摸索着新手机误拨的。电流声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叫,还有妈在灶房喊:“面醒好了,给你下扯面……”

庆阳话是长在黄土里的根,任你走再远,魂儿总拴在那声“大”上。就像塬畔的酸枣树,越是干旱年头,根扎得越深。前些天女儿问我:“爸爸,老家是什么味道的?”我边她看手机里拍的荞麦花海边说“老家啊,就是荞麦花混着羊粪的味道,是晒得烫手的黄土味,是雨后苜蓿地的青草味,是永远回不去又忘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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