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旭东
1
庆阳的端午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记忆。
正宁县宫河老城西边那棵大槐树一定记得外婆过端午的样子。天还没亮,她就要挎着竹篮去采带露的艾草,叶尖上的水珠跌碎在青布衣襟上,洇出深褐的苔痕。那时的庆阳人家不包粽子,倒是在门前斜插一束艾蒿,说是能辟邪。外婆用晒干的草编成绦子,给我们这些光屁股娃娃系在手腕上,草香混合着老人袖口里散出的苦艾味,至今仍会在端午清晨钻进我的鼻腔。
外婆接过了端午的针线筐,香囊里的香料是拿小铜秤称过的,里面有白芷、苍术、丁香等。她总说“针脚就是人心”,缝香包时连咳嗽都要憋着,怕抖乱了丝线。那会儿端午节的雨总来得急,雨点砸在窑洞前的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里浮着金银花的碎瓣。
2
我童年的端午节是泡在雄黄里的。清晨五点钟就被母亲拎起来,蘸着雄黄粉
在额头写“王”字,母亲把连夜蒸好的花馍馍掰开,红豆沙的甜裹着茴香叶的辛,烫得我们在窑洞里跳脚。
最想念校门口的老杨树下,小贩的竹竿上挂满的五彩丝线,我们用攒了半年的作业本换端午索,红绿丝线缠着玻璃珠子,挂在生锈的铁皮铅笔盒上叮当响。放学的小溪比课堂热闹,光脚丫踩着温吞的四郎河水,看漫山遍野的蒲公英盛开的小黄花。那时不知道,河水带走的何止是艾草染绿的脚丫子。
3
妻子买来糯米,将粽叶泡在盆里,平板上循环播放着“三步包出完美粽子”的教学视频。她非要往粽子里塞巧克力,儿子趁机把奥特曼卡片藏进米粒间,说吃了能获得光之力量。阳台的防盗网外挂着艾草香囊。
倒是村庄搞的端午研学让两个孩子上了心。在非遗传承人那里体验时,女儿突然发现老奶奶的银镯子和她手机壳上的缠枝纹一模一样。那天晚上,两个孩子翻出我外婆的针线笸箩,说要给智能手表编个端午主题的表带。
4
晨光初露时,家家门楣上的柳枝与艾草依然列队,只是柏油路两侧的绿化带里新栽了驱蚊草。90后的绣娘们把北斗星绣上了锦缎,说这是“新时代的辟邪图腾”。我跟着文化站的同事走访留守老人,发现他们手机里存着孙子发来的端午表情包,皱巴巴的屏幕上映着窗台上的老式香炉。
去年端午节前,我和妻子去割艾草,暮色里看一坡新绿随风俯仰,忽然懂得端午节像条地下河,那些看似消散的老讲究,其实都在黄土地深处汩汩流淌。年轻的村妇提议搞直播卖香包,63岁的王婶对着镜头穿针引线:“这结要打七下,叫北斗七星结——哎,小姑娘别刷火箭,刷个艾草图标吧。”
此刻我站在调令关的烽火台上,看见高速公路切开千年的黄土层,新移栽的各类树木正把根须探向更深的土壤。超市冰柜里躺着真空包装的粽子,而田间仍有老人弯腰寻找最完美的端午艾草,两种时态在五月的风里达成微妙的和解,像五色丝线缠绕成结,既系住了过往,又不断朝着向前奔跑的光景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