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建昕
五点二十分,我们从酒店出发。夜色沉凝,万籁俱寂,车轮在蜿蜒的蜀道上行进。抵达剑门关北门时,天色渐亮,索道口已有零星人影攒动。
我们踩着熹微的天光,踏进摇晃的缆车——风声掠过耳际,恍惚间,金戈铁马之声穿越千年纷至沓来。清晨的凉意浸润着仙女廊的石阶,鸟道如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在绝壁上蜿蜒延伸。这条往昔仅有采药人绳索攀行的古道,最窄处的石阶和脚窝仅容半掌,游人如悬在崖壁的甲骨残文。飘带般的险径令人脊背生寒,唯有攥紧铁链步步为营,彼此提醒、相互打气,亦步亦趋地缓缓移动,前人的足跟陷进后人的喘息里,果然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不知是前人遗落的登山杖,还是树上折落的枯枝,孤独地卡在岩缝间。忽一阵山风吹过,石壁上的细屑碎玉般溅落在脸颊和颈项间,恍若太白吟诵《蜀道难》时泼洒的酒星,刺痛的不是面颊,而是内心深处对历史的敬畏。
攀至高处,山风掀起衣袂,裹挟着杜工部“风急天高”的残句。护栏上的许愿牌在风中凌乱摇曳,叮咚相和。李白醉卧的松影、陆游蹇驴的蹄痕、杜甫杖藜的叹息,皆已碎作尘埃。指尖抚过粗砺的崖壁,遥想钟会十万大军困于关下近百日,铁蹄踏碎霜月,终未叩开这道“一夫当关”的天险。今时的山风掠过空谷,犹带当年战马的嘶鸣余韵,却轻得像一片落在史书间的枯叶。
石笋峰自幽深的涧谷中拔地而起,顶端那簇顽强生长的灌木,恰似姜维至死不倒的旌旗,在风中烈烈作响。地质运动的鬼斧神工造就了这等孤绝的景观,却也在冥冥之中暗合了蜀汉那段悲壮的历史——“剑门破,蜀地亡”。
建兴十二年,汉相陨落五丈原,他的离去让蜀汉的天空失去了最耀眼的光芒。此后,姜维以三万残兵凭借剑门天险,在曹魏的铁蹄下苦苦支撑,宛如石笋峰在狂风暴雨中坚守,绽放出悲壮而绚烂的生命之花。
一线天的裂隙间,仿佛还回荡着箭矢破空之声。指尖触到赭红色砂岩的粗砺,1935年那个血色黎明浮现眼前——七名红军战士身着缴获的军装,草鞋踏过邓艾的马蹄印,将“不可破”的传说踩碎在历史的尘埃里。在徐帅的望远镜中,千年雄关不过是棋盘上的残局,而那些年轻的战士正以血肉为棋,在历史的隘口下出惊天妙手。山风裹挟着三国的金鼓、唐宋的驿铃、红军的号角,在崖壁间谱成时空交叠的壮丽悲歌。
原来,所谓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过是凡人借山河之势与命运对弈;而真正的永恒,从来不在固若金汤的城墙,而在破局者的胆识与谋略。
站在剑门关的断崖下仰望,两壁丹霞如被巨剑劈裂,石色赤红如血,直插云霄。山风掠过崖间千年未改的裂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无数未竟的悲歌仍在石缝间游荡。此刻的关楼已非三国时诸葛孔明垒石而建的旧物,但青灰色的砖墙上,每一道裂痕都似在诉说:这里曾是历史的咽喉,是英雄的棋盘,是众生生命的折痕。
关楼之上,砖缝里镶嵌着各朝各代的光阴碎片:诸葛亮垒石为关的智慧,李隆基奔蜀时踏碎的荔枝道残片,陆游题诗时蹭落的墨痕,都已湮没在岁月深处。抚摸着仿制的乳钉大门,凉意透骨,恍若触及历史的锋刃——那些被粉饰的传说之下,是真实的铁与血,是诸葛亮“亲理细事”的白发,是姜维“臣等正欲死战”的泣血,是红军战士草鞋里渗出的鲜血。阳光将砖墙上的苔痕照成深浅不一的青铜锈,那是时光的铭文,未经打磨,却字字千钧。
午后的阳光漫过明月峡,古栈道的木桩在嘉陵江投下参差的影,如杜诗平仄般错落。几尾大鱼在清澈的水面悠闲游动,不卑不亢,它们早已习惯了栈道上人来人往的喧嚣。崖畔的野杜鹃开了又谢,替那些埋骨关下的士卒完成了轮回——他们曾是蜀汉的屯兵、唐宋的驿卒、红军的侦察员,如今都化作春泥,托举起年年岁岁的花开。栈道木板发出喑哑的叹息,像在诉说:在山河的棋局里,谁不是过河的卒子?唯有阳光永恒,晒着这册未写完的《蜀道志》,让后来者在断章里,读尽兴亡。
博物馆的玻璃柜里,石器与弩机沉默着。它们目睹过诸葛亮的羽扇,触摸过姜维的箭镞,聆听过红军的号角,如今成为历史的标点,镶嵌在剑门关的绝壁上。当阳光漫过关楼,暖风穿过垛口,发出低沉的叹息——那是千年来无数未竟的故事,在山河的胸腔里,欲语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