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报社出版 国内统一刊号:CN62-0013 代号:53-27






与一溪流水对坐

□  赵会宁

噗噜噜……

一阵翅膀急速扇动的声音从路旁的荆棘林里升起来——七八只鸟儿不知何时栖息的,见到有人来,突然弹射出去,碧蓝的天空下多了七八支灰色的箭头。它们集体射向离大路有近千米的一处浅蓝色屋顶。

野鸽子。七八只全是野鸽子。灰色的翅尖上染了一际儿白,划过天空时,留下两道银线。它圆润的头顶上顶着一坨深灰色。这深灰色把鸽子不是很细长的脖子从梭锤一样的身体里凸显出来,顶着尖喙,再加上一对展开的翅膀,像是一架最玲珑的飞机。

好久没见到过野鸽子了。

这七八只野鸽子出现的地方,在扯远目光对望的南北相距一千多米的两座山崖间。向东望去,山的脊梁圆润,山的肋部丰腴,山的肌肤苍绿,一座挨着一座,勾肩搭背的。此刻,太阳刚刚偏西,这些山们都齐刷刷地侧着身子恭送从子午岭深处延伸而来的这条山谷。向西看去,一道道山梁把阳光切割成一束一束。在光的掩映下,绿色褪去,山谷少了嘈杂。只允许绿色铆足了劲生长,不准黄土露出肌肤。有一条藤蔓从一簇低矮的灌木丛里长出来,肆无忌惮地爬行数十米后,傍着一棵老树的树冠爬到了十几米高的树梢上。此刻,两山对望交织的目光被野鸽子的翅膀割开了一道缝隙。

看向野鸽子藏身的荆林,它们就长在玉米地畔。高处,长得松散开来。与庄稼为邻,这些低矮的灌木长成了灌木的样子,草成长了草的样子,野鸽子长成了野鸽子的样子。

循着野鸽子飞去的蓝色屋顶的方向走去。蓝色的屋顶下,是一处水利工程。钢筋混凝土铸就的柱子从河道冒出来,垂直向高处生长,一堵拦水的石墙横亘在期间。石墙的两边是三角铁焊成的阀门——软的流水,被几块铁控制着。再向上,和坝面平行的是“回”字形的看台。

沿着坝面上半米宽的路靠近看台。未等我走上看台,几声“噗噜”之音乍起,灰白色被划开一道口子,两三只鸟儿从众多的柱子间射向天空。有一只是向着阳光射出去的。对,是逆光而上,黏稠的阳光似乎想黏住这一对翅膀,抑或想把所有的重量压下来,压住这一对翅膀。但还是飞走了,没有犹豫地飞走了,飞向了阳光覆盖着的一处绿色山峁。鸟儿被我惊飞了,只留下遍地的鸟屎。细长的,两厘米多,一端灰黑,一端亮白,寂静地、醒目地分布着的鸟屎。野鸽子避开人群,不在柔软的树枝上落巢安家,竟然选取了这里作为栖息之地,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没过多久,被我惊飞的野鸽子又飞回来了。不是直线飞回来的。它在空中绕行半周后,飞向看台。飞向看台时,也不是直线,还绕了半周。最后,落在了和我呈对角的一处栏杆上——自然地伸爪着地,自然地收翅贴身,没有鸣叫,裹起一团灰白,寂静地站着。又飞来两只,绕行半圈后,一起落在了纵横两根水泥柱子交错凸出的一端。并排的,彼此间不到五厘米的距离,头都向了北方。还是没有鸣叫,都裹起一团灰白,寂静地、投入地看向一处。有什么事物会让一群鸟儿着迷,绝对不是我,它们根本不屑看向我,不是给我一团灰色的侧影,就是给我一个灰色的脊梁。是绵延起伏的绿色,是只有屏息才能触摸到的风的影儿,还是一条千年的河道里蜿蜒着的软流……

几只野鸽子的灰白,暖了蓝色屋顶覆盖下的一堵墙一样的大片灰白。

慢慢地起身,慢慢地迈步,不想惊动并排站着的那一对鸟儿。

受到惊扰的两只野鸽子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第一时间就展开翅膀,决绝地顺着河道向西飞走了。循着它们的影子,我走向河滩。

河道的前一段很窄,草又蔓延过来,河流只有一条布带宽,携着泥沙,呈土黄色。河道随意弯曲,随意凹凸,河道里大小不一的石头也随意地散居着。水流随了河道,即便被石头阻挡,只是一个侧身绕行,就过了一道窄门。水流似乎并不刻意地去搬动一块石头,他们很享受这一扭动腰肢的感觉。突然想起,一路向西行进时,一簇一簇的瓦屋就自由依偎在傍山公路的两边——多像这河道,石头就依偎在流水的臂弯里。

穿过一座石桥,原来逼仄的河道一下子宽阔起来。左边隆起一岭山峁,有十米多高,右边龇出垂直的悬崖,有四五米高,一并向西绵延数十米。这期间,有三块石板依次从右向左高低错落铺设在河道里。突然由窄门进入大道的流水刚展了一下腰,还来不及品味宽阔的意义,就被同伴簇拥着了一跳,再跳,三跳。这猝不及防的跳,摔疼它们了吗?只有哗哗的浪、哗哗的声回应过来。

有两个孩子光着膀子,或趴或卧或半立在石板上。近旁,他们的妈妈挽起裤腿立在水流中为他们洗澡。或是水流太急,或是脚下打滑,或是孩子调皮,半立着的孩子打着一个又一个的趔趄。那个卧着的,一只胳膊半曲着支棱起头颅,眼睛微闭,二郎腿翘起来,任流水漫过肌肤。阳光调皮,挑逗完哗哗的流水后,还觉着不尽兴,就落在在了孩子的趾尖上,明晃晃的。头顶的树叶翻动着,逗得阳光站不稳。孩子眉角一挑,他也晃起脚来,落在趾尖的阳光不停地打起趔趄。和这光斑嬉戏,孩子陶醉,光斑也陶醉。那个趴着的孩子,年龄最小,或许是第一次下水,一直畏畏缩缩,不肯站起来。母亲过来,拎起胳膊使劲拽,他反抗着,脚下踢起一阵阵水花。阳光越发的贪婪,把一珠珠水滴照得透亮,更要穿透孩子的躯体,也把他照的透亮。两位妈妈坐在凸出水面的另外两块石头上,一任阳光舔舐脸庞,一寸一寸舔去毛孔中的晦暗,一任阳光进入眼角的皱纹。她们半眯的眼里藏满的波,被孩子们的笑声挠得更加欢乐。一时间,阳光沉得更低了,走得更慢了,就想着驻足下来,尽情地被这欢乐感染。

大人、孩子走后,我脱掉鞋袜,探足到第一块石板上。触到脚板的是一层薄薄的淤泥——细软,柔滑,有锦缎一般的质地,只不过是温热的,没有锦缎的薄凉。水持续地绕过脚踝,我有被细数的感觉,甚至是被解析的感觉——我的脚骨,让一溪流水探透了。

尝试着把脚探向第二块石板。本以为,第二块石板会如第一块石板一样平整。殊不知,脚踩下去时,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水里。原来,紧贴第一块石板的地方有一个凹坑。于是,一只手按在第一块石板上,一只脚站稳,用另一只脚慢慢探向凹坑:狭长,四下呈弧状,没有棱角,中间更深。再向下走一级。比起一、二块石板间的高度,第二块与第三块之间稍低一些。我把脚慢慢探向第三块石板,还是狭长的凹坑,只不过比第二块石板上的浅一些。

从第三块石板上向上返回。这次,我走得更慢,试图用脚掌一寸一寸摩挲这两个凹坑,摩挲两个坑的不同,摩挲同一个坑不同地方的相同。有那么几步,我尝试着把脚踩实了,让整个脚板接触凹坑,凹坑陷到什么地方,脚板就跟到什么地方,像流水一样,不漏一个缝隙。谁让水要一寸一寸解析我呢。

越摩挲,越战栗。一直觉得自己背负着全部的时间在奔跑,自己的一生,就是时间的一生。如今,比起这脚下的石板,是多么渺小。

谁要定义时间,就请去摸一摸水中的石头,看一看两岸的崖壁。

一直隐忍着,想给崖壁的出场做足铺垫,但摩挲了石板的脚迫不及待了,它把我的目光拎到了河流的南岸。

再一次注视这面石板砌成的山崖,依旧是战栗,更深的战栗,它迫使我不得不放缓目光移动的速度,像用手掌摩挲一样,我得用目光一寸一寸地去摩挲这面山崖:

自下而上,一层一层石板垒叠起来,薄厚规整。一层与一层之间的缝隙细成一条线,这是哪家绣娘巧夺天工的针脚,走得如此精心,走得如此不慌不忙,虽细如蚊虫之足,但却历历可见。青、苍青;褐、浅褐;白、灰白;还有片片湖蓝色间杂其中。崖面拒绝鲜艳的色彩。再近前些去看,每一层石板的断面上有涂、抹、勾、勒、描的痕迹,轻重不一,深浅不一,色泽不一,一层接一层高一寸左右的断面把我的目光再向更深远的时空里拉了拉。这是哪位丹青的水墨画,一定不是汉代,更不是唐代。汉武帝的铁骑裹起的是卷地百草折的旋风,唐玄宗李隆基的龙袍卷起的是催开万树繁花的东风。应是宋时赵佶“瘦金体”里轻拂来的一缕清风,纤巧、简约、淡雅,而又不失清奇。笔没抓稳?有几处像是抖腕,大小不一的墨痕错杂——这里,尘土、砂砾和鳞片状的碎石块散布着,一层又一层的岩石正密集地压过来。

我更愿意把一层一层岩石垒叠起来的这个山峁当一部书来读。逐词、逐句、逐行、逐页细细去读,一个不经意的逗点都不错过。只惜,我太轻,脚骨被一溪流水轻易就数得清清楚楚。沿骨而上,我轻而易举地就被它解析了。

水,含玉而生,发出的金石相击般的声音是透明的,充满着灵性。滴水成流,看似向低而行,实则以低为高,集众流成江河,润万物以生命。不是佛,而胜于佛。不应有痕,那么透亮的东西,怎么忍心弄疼其他事物呢。比起风,水更软。这柔性十足的事物习惯于亲切的耳语,至于偶尔的滔天巨浪,那一定是谁触犯了它的逆鳞,它必须把他拍疼了,再扶起来。

再细细用目光摩挲这本水书写的大书,我还是不敢用洗了再洗的手去翻阅。我想着,我该变成一滴水,轻轻地潜进这细密的纹理,先嗅出藏在字里行间的水的味道,循着这味道,重拾一滴水原本的样子,把每一个字行走的样子认真模仿。

噗噜噜……

又一声野鸽子翅膀扇动的声音划过天空。这声音叫醒了我。当我抬头仰望苍穹时,唯余空旷。鸟儿飞翔的声音,亦如这流水声,本无意留下痕迹,天空、河床却是有心者,悄悄地打了一个绳结,替它们记录下行程。

有几块白云飘上天空,它们踩着慢板,悠悠而来。遇到一棵树时,它们落得更低,躺在树杈上,歇一会儿脚,正好与一片树叶交流站在高处的心得。树下,有一间瓦屋。虽看不见屋顶,但我十分肯定,屋顶上盖的一定是比手掌稍大的青瓦,这瓦泥也一定取自于河道。与流水为邻,怎么敢用流水炮制的以外的东西?向我的一面墙壁是土黄色。此刻,斜阳拣了缝隙照射到墙壁上,一面墙黄亮黄亮的,有了水的通透。

我的身子重的很,怕粘着尘土的脚步声惊动了刚刚栖息在树梢、衔着一喙白云的野鸽子,所以再没有走近这部书的扉页。

还想着,和这一溪流水再对坐饮一杯茶的工夫,挂在西山头的夕阳伸长手臂,重重地推了我一把。无奈,只得起身,背起一背的流水和流水声悄悄离开。我知道,我的离去,不会留下什么空缺。即便有,阳光都会把它弥合了。

再从此处向东眺望,众多的山头引颈探首,目送着一溪流水远行。

又从此处向西眺望,还有更多的山头正回眸凝视东方。就在向东一百二十里的子午岭深处,有一只眼装着天底下最纯的蓝、最翠的绿,深情地把眸光送远了一程又一程。此处,它有意让目光打了一个结。

这只眼,是庵里水库。

眸光,是四郎河。

打的结,就在宫家川仰韶文化遗址处——五千多年前的一只彩陶上,长着孩童眼的一条鱼正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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