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建昕
时光在黄土地里渗得极慢,慢到每一粒飞扬的尘埃,都可以从容地沉淀为口口相传的故事。山峁绵延,炊烟自其间升起,仿佛聚拢了人间温情的烟火;袅袅散去时,又仿佛摊开了人间百态。塬梁沟壑间盛满的寻常岁月,被慢火熬煮成了浓稠的家长里短、爱恨情仇,深深镶嵌在村庄深深浅浅、坑坑洼洼的皱纹里。
母亲的身影日渐佝偻,缓慢地踽踽于果园边的小径上。父亲离开她十多年了,她也不愿意和儿女们住在一起,母亲满身的寂寞,像被风灌满的旧衣,在空旷天地里坠出一道孤清的痕。果园里,经一夜雨水滋润的果树舒展着枝叶,显出近乎欢愉的生机。枝头上的鸟雀跳跃啁啾,自鸣得意于枝杈间的喧闹。母亲似乎并不曾听见,她只是低头穿过这泼天的绿意,脚下踏过湿润的泥土——她那片沉默的天地,究竟装着何等不为人知的沧桑和心事?
田野上偶见农人身影,却已不复当年盛景。路边桃花开了又谢,村庄里零星的炊烟在风中艰难飘摇,宛如一声声欲言又止的叹息。
幼时,最爱听羊群从山梁上经过的咩咩声,温驯如轻风拂袖,无嗔无怒无怨无争,叫人心中安宁柔顺。那声音,是天地间最朴素的牧歌。而驴马嘶鸣则如破空之锥,聒噪而夸张,撕裂着黄土高原的宁静——如今,这声音稀薄如雾 ,耳朵空了,心里也跟着空出一块,风一吹就响。
门前的山沟沟里,到处是黄土大塬裸露的肌肤,如一幅巨大无边的残梦,铺陈着枯黄底色。这底色之上,覆盖着千沟万壑的伤痕。雨水与风如刀如凿,在黄土大塬上刻下纵横深沟,沟壑里沉睡着千年万年的黄土。
天已变了。童年时,雨雪丰沛得几乎不知节制。瓢泼大雨能日夜无休地倾泻数日,冬天积雪厚重,整个严冬都化不尽一条像样的小道。而今,雨水吝啬得如同消失,雪也成了稀客。一场雨要苦苦期盼许多日子,把人盼得心焦气馁;雪花更是可怜,整个冬天飘落不过寥寥数片,几乎无法覆盖黄土地赤裸的饥渴。大地也随之不同了 ,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变了——昔日麦香混着泥土的腥甜,如今只剩果树的青涩气。那时麦田如海,金波荡漾,农忙时节,戴草帽的人们星点散布于田地场院。如今,绿意盈盈的果园覆盖了视野,麦田却寻不出一片像样的了——仿佛大地也换了件新衣,将过往的筋骨悄然藏起。
然而,山沟沟依旧在那里,只是荒草如旧毯上又添了补丁,长得愈发茂盛而无忌惮了。小路也还是那条小路,却荒凉得如同被遗忘的掌纹,走动的人影日渐稀疏。村庄,如同一块不规则的空白画布,任由农人们在上面涂抹、改写——不知最终绘出的是丰饶图景,还是凋敝的写意。
望着母亲的背影,恍然觉得,母亲与村庄竟是如此相似。母亲的身躯,似被岁月压弯的老树,而村庄,亦被光阴的刻刀细细雕琢,改了旧时容颜。时间在母亲身上留下了深重的印痕,也在村庄的额头刻下了道道皱纹。何止母亲?何止村庄?我们这些曾经的孩童,鬓角的白发也早已悄然而至。
可沟畔的老树,屋顶的炊烟,电线上的鸟雀,又都固执地守在那里,如同倔强的山梁,风里雨里仍然千年不变地横亘着。村庄里的老人,如同村庄最古老的树,根在土里盘得比岁月还深,任凭风霜剥蚀,依旧默默地守候着。村庄亦如此,它静卧的姿态里,存留着某种源自亘古的安忍。即使雨水稀少,雪花疏落,即使麦浪退位,绿树成荫,炊烟仍然袅袅升起,如同大地的呼吸,顽强地证明着生命仍在延续,一种近乎于无言的、土性的坚韧。
当暮色四合,炊烟慢慢地在风中散去,最后隐入苍茫,山峁间便只剩下黄土的呼吸。母亲的身影渐渐消融于苍茫暮色,小路尽头隐入沟壑,而整个村庄,亦缓缓沉入大塬深厚的怀抱。
山峁无言,沟壑无声。炊烟散尽处,唯余黄土苍茫,默然盛住所有被风干的悲喜与无言的变迁。时光磨钝了故事的棱角,终将一切悲欢都归还于黄土——这黄土,曾是摇篮,最终又成为一切生命故事的归宿;它默默接纳着,从古至今,所有被岁月磨蚀后卸下的残梦与微尘。
站在儿时跑过的山峁,望着暮色沉沉的村庄,不禁感慨:所有故事终将沉入黄土,而黄土之下,根须仍在悄悄往深处钻,像母亲攥着衣角的手,攥着不肯松开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