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宗斌
老家屋檐下有一只会转动的摄像头。母亲说:“这是一只会说话的黑‘眼睛’”。
当初安装它,不过是为了弥补不能常伴父母身边的遗憾,不料它竟成了老屋最特别的“新成员”。母亲踮着脚,每天都用那只泛黄的手帕如呵护传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擦拭它的那只“眼睛”,父亲则搬来小木凳,稳稳地放在正下方。
自从有了这个摄像头,父母便日日守着这个会说话的黑匣子。我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手机,连接千里之外的“眼睛”。父亲总会对着镜头挥手,声音满是慈爱:“回来啦!”母亲眼角皱纹里藏着无尽爱意:“今儿蒸了你最爱吃的槐花麦饭,你看,香着呢。”她努力前倾身体,仿佛饭菜的香味能顺着摄像头飘过来一样。
“咱家奶茶又生了四只小猫,村里张婶、王大瓜都眼巴巴想讨一只;邻居李婶家母猪下的七只小胖猪,比前几天又长了三寸”。母亲的唠叨在电波中穿梭,父亲静静倾听,眼睛凝视着摄像头,目光穿透冰冷的塑料外壳,直抵千里之外的心灵。
然而命运弄人,父亲的身影终究还是从镜头里消失了。2018年冬天,卧榻数月的父亲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悄然离开了母亲和我。镜头里母亲的声音沙哑沉重:“你爸走了也好,少受些罪。”话音未落,目光已不由自主飘向那个空荡荡的木凳,仿佛父亲还坐在那里。手机前的我喉咙发紧,笨拙地重复着:“妈,儿子在呢,儿子在这儿陪着您呢。”
父亲走后,我执意要接母亲进城,母亲却连连摆手:“不去不去,这里的东西我都熟,闭着眼也能摸着门,城里那楼,鸽子笼似的,我喘不过气。”她念叨着窗外的麻雀认得她,六只下蛋母鸡和养了十多年的狗狗阿黄离不开她,二十多年前定居在老家屋檐下的燕子夫妇和那窝小燕子没人陪伴。可我知道,母亲不想给儿子添麻烦。如今,母亲所有的念想都系于屋檐下那个黑色小物件上,仿佛摄像头就是自己的儿子,能回应她、照顾她。“今天的面条软和,你爸在时,就爱吃我擀的面条。”
时间在镜头凝望中缓缓流淌,成了母亲日复一日的期盼。
2023年暮春,四月的风依然带着寒意。午饭后,和往常一样,我迫不及待打开手机,熟悉的屋檐填满屏幕,可母亲常坐的那张小凳却空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手指颤抖着调整角度,目光在方寸之间疯狂搜寻。院角、台阶、门框……都没有,直到视线扫过院门旁的水泥地时,一个蜷缩的身影映入眼帘——是母亲,母亲侧躺在冰冷的地上。
“妈——!”凄厉的嘶喊从喉间迸发,穿透电子信号的通道,在千里之外的院落炸响,母亲的身体微微颤动,用尽所有力气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精准而急切地望向屋檐下的摄像头——望向镜头后儿子惊恐的双眼。那一眼,如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时空的阻隔,传递母亲那望眼欲穿的牵挂。
“妈,妈,儿子就回来了!”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对着手机疯狂嘶吼,飞一般冲出办公室。高铁疾驰,窗外景物飞逝如电,我死死盯着手机,母亲仍蜷缩在那里,时间从未如此残忍,似乎每一秒都在凌迟我的神经,心如刀割般疼痛。
救护车的嘶鸣刺破寂静,几个白色身影抬着担架移出画面,只剩那张孤零零的小凳和那片带着挣扎痕迹的地面,如一块灼痛的烙印,深深刻在我的视网膜上。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汹涌扑来,母亲躺在惨白的病床上,各种管子缠绕着她那枯瘦的身躯,我撕心裂肺地呼喊:“妈,儿子回来了。”母亲的手在我掌心微微动了动,嘴唇虚弱地挤出几个字:“回来就好。”
见到我最后一面,母亲安详地走了。母亲去世那天,天空乌云密布,麻雀群飞,燕子盘旋,阿黄哀嚎。父母在,不远游。那一次,宛如突然断奶的婴儿,我哭得死去活来。
母亲走后,我辞掉大城市的工作,回到老家县城,遵照母亲临终嘱咐,照看阿黄,陪伴燕子。那两张小木凳被我擦得锃亮,依旧摆在原处,成为我生命独处的归宿。当晚风拂过庭院,树叶沙沙作响时,仿佛又听见了那穿越时空的熟悉声音:“回来啦!”
摄像头依然悬在屋檐下,成了我记忆的碑。
每次回家,总会忍不住仰望那只“眼睛”,镜头中是父母穿透时空的永恒守望,镜头下却不再有等待的身影,不再有絮絮的叮咛,我仿佛仍能看见父母并肩而坐,正对着镜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