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报社出版 国内统一刊号:CN62-0013 代号:53-27






那碗床子面

□  拓剑华

城里人把床子面叫饸饹面,做起来方便,吃起来顺溜,是陇东人的家常便饭。尤其是婚丧嫁娶时的主打饭食。陇东人过事时,一般在早上9点左右吃床子面,叫“喝汤”。每人能咥它个四五碗,吃得气吞山河,酣畅淋漓。城里人到乡下跟事行情,大都冲着这顿床子面去的。桌子一溜摆开,上面放着八九碟小菜,萝卜干、咸韭菜、腌制的莲花白、三大王等等,都是家常素菜。就着喷香的面条往口中一吸,荡气回肠,回味无穷。

为什么过事的床子面格外香美?因为事主家这天往往会请村子里最会做饭的婆娘熬汤:要加少量猪油,与胡麻油混在一起,再放进豆腐、用开水焯过的萝卜丁、木耳、黄花菜、西红柿等汤料,配上大香、花椒、生姜、桂皮等佐料,用文火慢熬。还有必不可少的辣椒,红红的,艳艳的。汤面上撒点绿绿的香菜和葱花,达到色香味俱全的效果。

淑绿床子面馆开在解放路中段,就在我们单位门前。我从12岁离家求学,至今已经25个年头没在家吃过饭了。因此,无论到哪个单位,不论单位搬到哪里,和我关系最熟的都是附近饭店的老板。尽管淑绿床子面馆的主事不是老板,是老板娘,但我和她更熟。

她的名字叫淑绿,姓冬。淑绿人挺好,我们戏称她“床子面西施”。她个头高挑,身材匀称,脸蛋红扑扑的,一笑不仅露出两颗调皮的小虎牙,还有两个迷人的小酒窝。以前她扎个马尾,从去年流行烫发开始,也烫了个大波浪。面对每一位顾客,“西施”都粉面含春,芳唇轻启:顾客进门,她忙倒面汤;顾客出门,她必递牙签。

淑绿做床子面格外麻利。挽起袖子,从面袋里用瓜篱舀两勺面到瓷盆里,“唰”地洒进半碗水,用葱段般的手指随意和面、揉面,脑后的波浪发一甩一甩,不时露出白皙的脖颈。接下来,是她随意扭动的腰肢、髋部。压面时,她踮起脚,一只手握住齿轮床子的手柄,一提,一压,一压,一提。淑绿轻车熟路,一气呵成,心、神、手同时到位。她压出的面粗细一致,长短均匀。床子面通常是汤和面分碗盛,吃的时候,用筷子把面夹到汤碗里。“西施” 做的床子面,细而长、柔而韧、清而香。

淑绿的丈夫在陕北油田给老板开油罐车,不常回家。淑绿带着两个儿子在小城读书,顺便开了这家床子面馆。丈夫回家的时间不固定,有时两月一次,有时十天一次。每当淑绿面颊红润、气色发亮,对顾客的态度也格外热情时,那准是丈夫昨夜回了家。这天卖完饭,淑绿常会坐在门口哼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我们中午去吃饭时,她丈夫才刚睡醒,疲倦地出现在面馆里。淑绿羞赧地递给丈夫二十块钱:“给,拿着到‘寿星乐’吃羊肉去,记着加份肉。”两个儿子嚷着要一起去,淑绿却沉下脸:“赶快吃床子面!看你爸多辛苦,干活多卖力,咱们一家都靠他呢。”丈夫吃羊肉回来,抢着刷碗,淑绿却一把夺过:“赶紧回房休息,晚上我给你炖鸡。”

“床子面西施”的大儿子上初二,特别懂事。有时淑绿醒好面、做好汤,去买菜买面买调料,大儿子就会帮忙压面、舀汤、收费、洗碗,把生意打理得有板有眼,有条不紊。下午吃完饭,他会领着弟弟按时回租住的房子,督促弟弟写作业,之后一起洗漱、睡觉。

大儿子上初中时,为了能上个离面馆近点的学校,淑绿专门找过我。我说:“这是现在小城教育系统最难办的事,何况那是市直学校,我这个小职员实在无能为力。”可到了开学,孩子却戴着离淑绿床子面馆最近那所学校的校徽,蹦蹦跳跳去上学。我问淑绿:“你本事挺大啊!”她微微一笑:“有一回下雨,那所学校的校长回不了家,来我这吃了次床子面,后来就成了常客。没雨的日子也来,熟了之后我就说了孩子上学的难处。当时校长正夹着一筷子床子面往嘴里送,心满意足咽下去后,就说了句‘成’。”

“5·12”地震那天,我正抱着踩伤的学生往街道上冲,看见淑绿像疯了一样拨开人群往学校跑。后来淑绿说,当时听说有学生压在楼梯下,她第一反应就是小儿子,心都揪紧了,只想着往学校狂奔。到了操场,看见儿子安安静静地和同学围坐在一起,安然无恙,她穿过学生群,一把抱住儿子嚎啕大哭。

有天中午我正在休息,淑绿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儿子的老师骂儿子学习不好,说他将来肯定也是卖床子面的料。淑绿委屈地说:“卖床子面怎么了?我不偷不抢,不丢人啊!那老师每次来吃饭,我还把面揉得最劲道,汤舀得最汪……”最后她说,准备找老师理论,让老师说个一二三。我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老师也是为孩子好,可能当时在气头上,这事过去就过去了。不过你也确实该多管管孩子的学习。”淑绿抽噎了一下:“其实我就是心里憋得慌,也没真打算去找老师。跟你这么一说,心里舒坦多了。”

我整天在淑绿的馆子里吃床子面,吃得很舒服,可从3岁起就跟着我在外吃面条的女儿却不乐意。每次我呵斥着让女儿含泪咽面时,淑绿都会指着我说:“别这么对孩子,来,阿姨给你拿好吃的。”说着就端出炒菜、馒头,或是凉皮、洋芋卜拉、米饭。次数多了,淑绿自己家做饭时,总会特意多做一份,专门留给我女儿。后来每次去淑绿的床子面馆,女儿都会直接跑进里屋,像在自己家一样,端出预留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

去年十月份,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我们单位结束了长达五年的“流浪”,搬离了解放路,也离开了淑绿的床子面馆,离开了“床子面西施”。

其实,人类真是种容易健忘又有些“残酷”的动物。新单位在九龙路,旁边也有床子面馆,可我好像只有在吃床子面时,才会偶尔想起淑绿,想起她做的喷香的床子面。

去过解放路的同事,每次回来都会说:“淑绿还会念叨起你和你女儿呢。”这时,淑绿做的床子面的香味会突然闪过脑海,但也仅仅是一闪,很快就又埋头忙别的事了。

前几天,有同事开车去解放路,我顺便去看了看淑绿。面馆的门面重新装修过了,门牌上画着个农村大嫂,挽着发髻,穿着碎兰花满襟布衫,看着简洁、美丽又精干。当时是早上九点多,面馆刚开门。淑绿看见我,有些慌张,忙拿起笤帚在地上胡乱扫了扫,又搬起床子说:“饿了吧?我给你压碗面。”我说:“不了,就是顺便过来看看。”她笑着说:“我好几次拟好短信想问候你,最后还是删了。”

又过了几年,一个冬夜,手机收到一条信息:“在吗?”我回:“谁啊?”对方答:“我,淑绿!”我愣了一下,回:“淑绿,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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