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报社出版 国内统一刊号:CN62-0013 代号:53-27






大塬秋雨

□  张建昕

这稀客般的雨,终是来了。起初只是星星点点,落在干涸了一个夏天的黄土地上,瞬间洇出个浅痕便没了踪影。没过多久,雨脚就密了,斜斜地织着,风裹着雨丝和凉意,缠缠绵绵地笼住了整个大塬。远山逐渐隐在灰蒙蒙的雨雾里,原本棱角分明的沟壑,竟显妩媚柔和了;近处的杨柳垂了枝叶,少了往日的挺拔,倒添了几分谦卑;连平日里飞扬跋扈的黄土,也被雨水冲洗得低眉顺眼,甚至在路上积起一洼洼的黄泥汤,映出天上流动的云。大塬像是久病之人饮了甘露,每一寸土地都在贪婪地吸吮着。

黄土大塬的渴,是刻在骨血里的。往年还能盼来几场像模像样的雨,今年却连风都带着燥意——玉米秆蔫头耷脑地垂着,叶子卷成了细筒,连村口的老槐树都低垂着枝叶,悄无声息的。人心也跟着焦虑,农人们蹲在田埂上,望着田里没有一点精神的庄稼和果树,唉声叹气,话里话外都是对缺雨的愁。

雨,还是来了。起初有些扭扭捏捏,但觉察到人们的惊喜,一下放了胆子,大大方方地飞落起来。雨丝拂面,凉意沁人,非但不厌,反觉亲切。想是干旱久了,连雨也成了稀罕物事。沏一杯清茶,坐在窗前,听那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屋檐、敲打着叶,仿佛远古的琴音漫过时光,将天地连成一片朦胧的水墨。茶烟袅袅,与窗外雨雾缠绵交织。雨丝斜落,在玻璃上划出转瞬即逝的纹路,又汇成细流蜿蜒而下,恍若泪痕。远处的山峦隐在雨幕之后,只见得淡淡轮廓,宛如被水浸染的宣纸上未干的墨迹。

雨声时密时疏,忽而急促如珠落玉盘,忽而轻柔似情人低语。这天然的韵律胜过人间所有丝竹,让人不觉放下手中茶盏,只管凝神倾听。屋檐滴水有节,院中积水泛漪,每一滴雨都敲击出不同的音色,却又和谐相融,合成这天籁的乐章。忽然想起易安居士“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词句。若是她生于大塬,不知会作何感想?大塬的秋雨,没有江南的婉约,却自带一种粗粝的缠绵。它不滴在梧桐上,而是敲打着窑洞的窗棂,落在院中的水缸里,发出“叮咚”之声。这声音自白日响到黄昏,又由黄昏持续到深夜,让人无端生出愁绪。愁什么呢?愁岁月流逝,愁生计艰难,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般愁绪,盘旋心头,确也非一个“愁”字可以了得。

在这雨声围成的天地里,时光仿佛也放缓了脚步。茶凉了再续,绪乱了又理,唯有雨声不绝,如亘古的诉说,讲述着天地人间永恒的故事。又想起东坡先生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是啊,东坡一生颠沛,却能在雨里寻得自在。大塬上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檐下的老农,看着雨丝织成的网,皱纹里堆满了喜悦;孩子们扬着小脸,让雨滴落在眉梢、落在脸颊、落在舌尖上,脆生生的笑声在雨幕里久久荡漾着。这雨哪里是愁绪,分明是慰藉,分明是希望。雨水浸润着每一寸干涸的土地,也滋润着人们焦渴了一个夏天的心,如温柔的絮语,洗去尘世的烦嚣,闪烁着生命的光泽,蕴含着大地的期盼。

原来这雨,从来都不只是雨。它裹着易安的愁,让人体味生活的无奈;也藏着东坡的豁达,让人看见苦里的甜。就像这大塬上的日子,有旱有雨,有愁有乐,可只要心里装着盼头,便总能在雨里寻得自在,在土里种出希望。

雨中的大塬,呈现出平素未见的温柔。黄土被雨水浸润,竟泛出些许深红,如羞赧的汉子忽然真情流露。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倔强甚至枯槁的草木,经雨水一洗,竟都焕发出生机来。最妙的是雨中的空气,洗尽了尘埃,带着土腥气和草香味,深深吸一口,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涤荡干净了。

暮色四合时,雨仍未歇。远近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在雨雾中晕开一团团暖黄。有妇人唤孩子回家吃饭,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亲切。此刻的大塬,不再是没精打采的干涸,而是一个被雨水滋润的温柔乡。秋雨之于大塬,正如泪水之于大塬上的男人。偶尔一落,非但不显脆弱,反见得真情。而这雨中的愁与豁达,相生相克,竟成就了一种独特的生命态度——明知生活多艰,却依然在雨中歌唱;深知愁苦滋味,却还是选择一蓑烟雨任平生。

夜渐深,雨声依旧。我知道,当太阳再次升起,大塬会露出一张洁净的脸。而那些落在黄土里的雨滴,将化作麦苗的青绿,野花的芬芳,秋果的甘甜,滋养着大塬生生不息的生命。这雨,终究是黄土的恩典,是万物的甘露,是亘古不变的天地轮回。人生如雨,大地如塬,终究是相互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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