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报社出版 国内统一刊号:CN62-0013 代号:53-27






父亲的圆月

□  葛彦洲

又是一个中秋夜。暮色从高楼的缝隙间渗进来,像是稀释了的墨,一点点染深了窗外的世界。我站在这由钢筋水泥围成的方寸之间,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忽然格外想念幼时在黄土窑洞里度过的一个个月圆之夜。

那时的院子,总是比别处先暗下来的。窑洞背着山崖,崖面上几蓬衰草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天色将晚未晚,父亲便提着那张暗红色的旧方桌,从窑洞里稳步走出,将它安放在院子中央。供桌上摆着的,都是带着体温的念想。那些画着 “眼明的兔子”图案的月饼自不必说,最特别的要数那一盘新核桃——那是中秋前几日,父亲带着我们,从高过窑洞顶的老核桃树上打下来的。记得父亲抡起长长的木杆,对准枝叶间那些青绿色的果实用力一敲,核桃便 “噼里啪啦” 地落下来,我们在树下追着四处捡拾,手上沾满了青皮的汁液,那股涩涩的清香,至今似乎还留在指间。

然而,当月亮从老槐树的枝丫间探出头来,将清辉泻满院落时,父亲那份特有的忧思便弥漫开来。他噙着烟斗在院子里踱着步,月光落在他清瘦的面颊上。“你大哥这时候,”他会忽然停住脚步,“不知车开到哪段山路了。夜里雾大,路又窄,可得千万当心啊!”大哥跑长途货运,他的车轮仿佛就碾在父亲的心上。这头的担忧还未落下,那头的惦念已升起。“你小堂哥在铁路上,过节回不来。他们食堂的伙食该是丰盛的,可再丰盛,终究不是家里的味道。” 片刻的沉默后,父亲的目光投向村子的另一头,“你七爷一个人,冰锅冷灶的,怕是连个新核桃都没心思敲。”说罢,他便俯下身,仔细挑选了两个最精致的月饼,又抓了一把我们亲手打下的核桃,用干净的油纸包好,踏着满地银霜,朝七爷家去了。

父亲的背影在月色里渐渐模糊。我们都知道,不到月挂中天,他是不会回来的。于是,我们孩子的欢愉,也被父亲这无处不在的忧心笼上了一层薄纱。院子里本该有的追逐嬉闹,都自觉地收敛了。连吃月饼时,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别人的中秋是甜的,是轻快如羽毛的。而我的童年中秋,记忆里却总带着一种微凉的、沉甸甸的滋味。

今夜月又圆了。当年的小堂哥早已安稳退休,父亲一直忧心的大哥也不再跑长途。七爷的坟头,青草也已几度枯荣。而父亲此刻是否会在那边正陪着七爷……人世间的故事,总是一幕幕地更迭着。可我知道,在这片土地上的某一个院落里,定然还有如父亲般的人,在这样的圆月下,怀着一样“杞人” 的心肠,为所有未能归家的人,默默地 “划” 着那个圆。这,或许就是中秋节的魂罢。

我低下头,月光洒在我湿润的眼角。直到此刻,站在城市的夜空下,我才终于读懂了父亲。他那哪里仅仅是忧愁呢?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种更为广大的“圆”。那孔窑洞的院落,是那个“圆”的圆心;而他心里牵挂着的每一个远行的人、每一份孤独的境遇,都是那个“圆”上周全的、不可或缺的点。他以心为半径,将所有的惦念与祝福都囊括进来,努力地画着一个情感与道义上的、最大限度的团圆。被村民戏谑为杞人忧天的“齐人”父亲,为这世间所有在月圆之夜未能圆满的灵魂,费力地画着一个更大的“圆”。而他对每一个远方游子的喃喃挂念,正是要让所有在路上奔波、在异乡值守、在孤独中守望的人,都能在这一夜,被这同一片月光温柔地接住。

今夜,月光依旧如水,一如既往地、温柔地笼罩着一切,也笼罩着父亲远去的、清瘦的背影。父亲离开十六年了,已届知命之年的我终于成了另一个他——在每个月圆之夜,为远方的游子留一盏灯,为孤独的身影留一扇门。只是当我想要告诉他老人家这份懂得时,却只能对着天上的明月哽咽。

父亲,原来,您就是我生命里永不西沉的那轮圆月。纵使天人永隔,您仍在每一个团圆夜里,用最温柔的光辉,照亮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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