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万军
刷快手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我熟悉的画面:一个小山包定格在画面的正中,山上一层层的梯田铺展而下,直到沟底。各地块的硷畔上稀疏分布着一些柏树,山上古柏丛生的地方是那个约同治年间修建的药王庙。下面一片台地分布着一些废弃的窑洞,台地靠右侧的庄子正是我从小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宅,院外的老树参差披拂。台地下面就是蜿蜒而过的河湾,隆冬时节,一条洁白的冰河如玉带般环绕在山沟。相邻或对面的小山相伴或相对,形成山的群落。
下午的阳光洒向枯寂的山梁,呈现出让人沉醉的、十分醒目的、黄茫茫的色彩,是纯正的黄土的颜色。山梁互相遮挡,阴影从沟底蔓延到半山,使得这些山坡或明或暗、斑驳陆离。
看着看着,不由得泪眼婆娑。曾经的生活碎片如电影画面般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放。回想起一首陕北民歌——“山高水长两茫茫,踮起脚尖我瞭远方。问天问地我喊故乡,心伤的人儿可知我忧伤……”
少小离家,在城市中晃荡,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故乡的印迹依然存放在内心的最深处,丝毫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有所淡漠。
视频的发布者是我的乡邻有锁,和我同岁。他家住在我家对面的山上,我们在阳山,他们在背山,可以隔沟相望。他和我一起上过村学。他在学习方面似乎是混沌未凿,无法开窍。汉语拼音、加减乘除学了一两年仍然毫无起色,当然他也对学校生活毫无兴趣。似乎他天生就属于大山,一旦离开书本、离开学堂,蹿到山沟山洼里,立马变得生龙活虎,仿佛龙归大海、鹰击长空,自然随性。
造化于人,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往往能打开一扇窗。有锁无心上学,辍学后喜欢上了吹唢呐。生产队的饲养员李华表叔是个业余的吹手,每到李华表叔赶着羊出山的时候,有锁就追着他学唢呐。在这方面有锁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赋,不用识谱,直接上手,很快就能完整地吹出成套的曲牌。民间的艺术传承和音乐院系的教学相比起来往往简化了很多程序,简单实用而且高效。不到一年,他就能跟着老艺人在红白事上大显身手了。相比于大多数农民而言,有锁多了一项技能,就多了一份收入,手头就宽裕一些。他姓贾,因为有这项技艺,被人们尊称为“贾师”。
而我一直在上学,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然后在学校当了老师,多半辈子的生活很简单,总是与学校相关联。后来我们全家迁到了城里生活,脱离了土地,与故乡的联系也就越来越少了。到我结婚时,按照惯例要到老家待客,有锁仗义出手,自发地夹着一杆唢呐前来,到院墙底下坐着给我“友情吹事”。那一天,就这一杆唢呐,吹得山谷鸣应,烘托出了热闹的喜气,让我家的事过得简单而隆重。在吹事的间隙,他在人群中张望,问哪个是我的“婆娘”。
之后,有锁在这熟稔的土地上结婚生子,儿孙成群。这一方山水,也成了他守护的江山,种地、放羊、吹唢呐,逍遥自在,自然成了“天选的守村人”。
有了快手这样的传播利器,他每天都发布视频,记录他的日常生活。点开他的主页,看到他几乎每天都赶着羊群“巡山”,巡查他的领地。每一条视频配乐都是唢呐曲子。因为不大识字,所以给他的作品用文字留言基本上是无效的。看他的作品,除了了解他的生活,也可以通过那些画面,看看熟悉的山梁梁、沟洼洼,足以慰藉乡愁。虽不能亲至,但是“远望可以当归”,那种无法割断的亲切感让我沉迷。
有一条视频中,我看到他坐在院子里敲着鼓,他媳妇打着镲,孙子孙女们站成一排,每人一杆唢呐一起合奏,顿时觉得这种生活其实也很恰当地定义了幸福。
相比而言,我自小读书学习,翻山越岭地来回跋涉,冰板凉床,开水泡馍,生活的苦其实算不得什么。但是多年来考试学习的焦虑、工作的压力从来都是如影随形,过得并不轻松。评估一下,我和老朋友“贾师”相比,谁的幸福感更多,还真不好说。
在城里生活多年,对于所处的城市,总觉得始终没有真正融入过。身上的土气,浓重如昔。过得实在烦了,就与三两好友骑车出去,突破城市的包围,跑到塬头沟边,四处张望,饱看黄土沟壑,只有这时候,才能感到自在安适。
在传统的五行观念中,土是构成世界的五种最主要的元素之一。土能生长万物。存放于社稷坛中五色土,是家国天下的象征。其中的黄土居中,是最肥沃的土壤之一。正因为如此,中国农耕文化最早的发祥地就是黄河流域,就在黄土高原。
从这种意义上讲,热爱黄土沟壑并不是毛病,身上的土气也不是缺点。我们的“土”是有历史渊源和文化底蕴的。
“气质挺拔、穷且礼貌、土又自信”正是对我们这类人的最贴切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