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骊文
人生行至中途,常有这样一种奇妙的体验:身子是动着,心却静着。便如此刻,我正安坐于由庆阳开往西安的“复兴号”列车上。
窗外,陇东的黄土高原正以一种庄严的、近乎沉默的姿态向后徐徐退去。那千沟万壑,是岁月用风雨这把无情的刻刀,在大地母亲脸上镌刻出的深深皱纹,苍凉而又厚重。窗内,却是一派的明净、安稳与从容。只有几不可闻的风声与杯中清茶水面那微不可察的颤动,在提醒着我,这具钢铁的躯壳,正以每小时二百余公里的速度,切开空气,奔向前方。
这光景,不由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一次往省城报送紧急文件的差事,便足以让我兴奋忐忑数日。乘坐的,是那逢站必停的绿皮火车,车轮与铁轨交接处,发出的是永无止境般的“哐当——哐当——”的沉闷声响。那一段不算遥远的路途,总要耗费大半日的时光,人在其中,是焦灼的,仿佛生命也随着那单调的节奏,被一寸寸地磨去。而今,这高铁,却像一位沉默而有力的挚友,它替你承担了所有的奔波与风尘,只将一份前所未有的舒展与宁静,妥帖地安放在你的心间。
正沉吟间,列车已悄然滑入西安北站。从高铁的闸口出来,沿着标识清晰的通道,不消一刻钟,便已置身于机场的候机大厅。这种“无缝衔接”的畅快,让“跋涉”二字,失却了它旧有的沉重意味。
飞往上海的航班准时起飞。当飞机挣脱地心的桎梏,跃上云层之巅,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境界了。方才大地上的一切,城镇、田畴、山峦、河流,都化作了棋盘上疏密有致的刻痕,模糊而又真切。机翼下的云海,无边无垠,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白得炫目,静得神圣。而我,便在这天与地的夹缝里,在这动与静的临界点上,获得了一段奢侈的、可以全然属于自己的时光。
人至中年,所谓“不惑”,细细想来,或许并非对世间万事万物都了然于胸,那终究是圣人也难企及的境界。它更多的,是一种明了自我边界后的释然,一种认清生活本质后的坦然。年轻时,总以为前方有着无穷的可能性,世界是一张待我肆意挥毫的白纸,因而心是浮的,气是躁的,目光总是热切地投向不可知的远方。如今,人生的画卷已铺开大半,浓淡疏密,格局初定。于是,心反倒沉静了下来,开始懂得品味手中已拥有的一切,珍惜肩上该担负的责任。譬如此行的使命——为庆阳的医疗卫生事业,延揽四方贤才——这责任是沉甸甸的,却也让我的脚步,踏得格外坚实。
我的目光,不由落在前排座椅背后的小小屏幕上,那上面正实时显示着我们的航迹。一条纤细的、坚定的蓝线,正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从西北的内陆,伸向东南的滨海。这景象,忽然与我脑海中另一幅图景重叠了起来。我想起的,不是别的,正是我们庆阳,乃至整个西部地区的医疗卫生事业,那一段从“筚路蓝缕”到“春华初绽”的漫长征程。
我的父辈,是经历过那个“赤脚医生”年代的。他们背着一个印有红十字的简陋药箱,里面装着几瓶有限的药片、一卷消毒纱布、一支注射器,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遍了家乡的每一个塬、每一道梁。他们是乡亲们眼中“救命的人”,凭借的,却多是朴素的经验与一颗火热的心。那时的乡镇卫生院,往往是几孔窑洞,或几间平房,诊断靠的是“望闻问切”的老法子,治疗的手段也极为有限。一场如今看来普通的肺炎,一次难产,都可能轻易地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那时节,人才是极其稀罕而珍贵的。一位从省城医学院毕业的医生,来到我们那里,便是了不得的大事,是会被十里八乡的百姓,当作圣人一般敬着的。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有幸亲身参与到这变革的洪流之中。我亲眼见证了一座座崭新的医院大楼拔地而起,见证了那些曾经只存在于教科书上的CT、核磁共振等精密仪器,如何一步步走进了我们市、县医院。这背后,是国家与地方财政年复一年、真金白银的投入,是无数政策倾斜与扶持的心血。然而,我更深知,再先进的楼宇与设备,终究是冰冷的、无声的。医疗卫生事业,归根结底,是一门“人”的科学,是一项需要由“人”来赋予温度与灵魂的伟业。没有一支高水平、有情怀、能扎根的医疗卫生人才队伍,所有的硬件投入,便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是无法真正护佑一方百姓的生命健康的。
这,便是我此行肩上所负的千钧重担了。我们要去对话的,是那些身处中国学术与医疗前沿阵地的精英们,是那些在无影灯下、实验室里,用柳叶刀与试管探索着生命奥秘的年轻才俊。我们要向他们展示的,不仅是西部大开发的宏伟蓝图,不仅是各项优厚的人才引进政策,更是一种渴望,一片诚意,一份邀约——邀请他们,将个人的才华与梦想,汇入国家医疗卫生事业均衡发展、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时代洪流之中。
不知不觉,飞机已抵达上海上空。透过舷窗向下望去,上海的轮廓在暮色四合中渐渐清晰。这座城市,以其无与伦比的活力与高度,向来被视为机遇与梦想的代名词。而我们,要从这片已然高度繁盛的土地上,为我们那片尚在奋力追赶的黄土地,引来智慧的活水,播下希望的种子。这次任务,颇有几分“借东风”的意味,想来不禁令人心潮微涌。
飞机平稳落地,舱门开启,一股温热而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与西北的干燥迥然不同。步入虹桥机场庞大而繁忙的航站楼,这高效率、快节奏的氛围,瞬间将我包裹。我下意识地整了整因长途旅行而略显褶皱的衣服,深吸一口气,汇入了这涌动的人潮。明天,在那场精心筹备的推介会上,我将面对许多双审慎而敏锐的眼睛。我需要用最真诚的语言,告诉他们,在陇东的那片高原上,有着怎样亟待开拓的事业,有着怎样淳朴而渴望的乡亲,又有着怎样一片可以让他们大展拳脚、实现更高人生价值的广阔天地。
是夜,下榻在浦东一间安静的酒店。推开窗,不远处黄浦江的汽笛声隐隐传来,混合着都市夜特有的、低沉的嗡鸣。我毫无睡意,便又将明日宣讲的文稿拿出来,于灯下细细默读。那些关于安家费、科研启动经费、团队建设支持的政策条款,我已烂熟于心。但此刻,我更想在字里行间,灌注一种超越物质条件的情感。我想告诉他们,那里的土地,虽然贫瘠,却承载着最厚重的华夏文明;那里的人民,虽然质朴,却有着对知识与健康最深的敬意。我想起我们市医院那位年过五旬的老院长,听说我要来上海招贤,特意打来电话,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一定多给他们讲讲,我们这里,虽然条件差点,但每一个病人看着你的眼神,都是带着光的!那是信任的光,是托付的光啊!”
“信任的光,托付的光……”我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心头蓦地一热。这,或许就是我们所能给予的,最珍贵、也最无法用数字衡量的东西了。它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又何尝不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
翌日的宣传推介会,场面比预想的还要热烈。许多年轻的博士、硕士,还有几位已在上海知名医院小有成就的副主任医师,都对西部的医疗卫生事业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们的问题具体而实际,关乎职业发展,也关乎生活保障。但更让我动容的,是在他们眼中,我分明看到了那种我曾熟悉的,对于远方与未知的憧憬,对于创造价值与奉献社会的热忱。那是一种可以冲破地域与物质限制的、更为强大的力量。
会后,与几位意向尤其强烈的青年才俊又作了深入的交流,互留了联系方式。待一切忙完,走出会场,已是华灯初上。
我没有立即返回酒店,而是信步走到外滩。凭栏而立,江风拂面,对岸陆家嘴的摩天建筑群,宛如一座巨大的、用灯光雕琢出的水晶宫阙,倒映在沉静流淌的黄浦江中,随波光碎成万千片金鳞,摇曳生姿。这种极致的繁华,足以让任何初见者心旌摇曳。然而,此刻的我,心中惦念的,却是千里之外,那片静谧的、沉睡在星光下的黄土高原。我想象着,不久的未来,当那些我今天见过的、充满活力的年轻面孔,带着他们先进的知识与理念,踏上庆阳的土地时,将会是怎样一番动人的景象。或许,在他们的手中,我们家乡的医院里,也将亮起那样璀璨的、象征着重生与希望的“无影灯”;那灯光,虽不及眼前这片霓虹壮丽,却一定更加温暖,更加贴近生命的本源。
我抬起头,望向西北的天空。上海的夜空,因着这满城的灯火,是看不到几颗星的。但我知道,在庆阳,此刻定然是星河低垂,浩瀚无垠。那星光,与这灯火,虽相隔万里,却同样照亮着前行者的路。
归期已定,明日又将启程。来时,心中是使命与期盼;归时,行囊里已装满了希望与可能。这穿梭于古老与现代、内陆与沿海的求贤之旅,不也正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在新时代不断汲取养分、奋力前行的微小缩影吗?念及此,我的脚步,愈发地坚定而从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