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军
山洼上,十几只羊专注于草,它们挪着碎步啃着草叶。羊挪过的地方,簇簇草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断裂处。羊的牙齿在草叶上造成的新鲜伤口上,有晶莹的液体在渗出,有淡淡的草的清香溢出来。正在蹦跳的羊羔被一股香味引诱来,好奇地低下头,用鼻尖碰触草的断裂处,并试探性地嗅一下那不知名的液体,然后猛地摇一下头,跑开了,继续在山洼上打量那些陌生的事物。
只顾吃草的羊,丝毫没有注意天空飘来的云。陈旧的棉花一样的云块,从南边的山头上冒出来,很快就把一大片阴影搁在山洼上。一片移动的阴影,似乎打扰了四处打量的羊羔,它蓦地停下脚步,警惕地望着高处的山坡,伸长耳朵谛听周围的响声,一幅茫然无措的样子。事实上,山洼里什么异样的响声也没有。云块越积越多,把头顶塞得满满的,似乎稍不注意,它们就要跌落下来。没有了光线的山洼,陷入混乱之中。我赶紧跑过去,挥舞着鞭子,把散开的羊赶到一块,想把它们在暴雨来临之前,及时赶到安全的地方。
此时,一股风赶了过来。一股气势汹汹的风,带着被羊折断的草叶和草茎,旋上山洼,顺着高大的山头,猛一踮脚就到了半空中。它们张开宽大的翅膀,有力地煽动着,似乎在坚决地驱赶着什么。头顶上那些黑压压的云块,似乎经受不住风的凛冽攻势,仓皇逃窜。原来紧紧抱在一起的黑云,渐渐散开。等到沟渠里的羊,在山洼上再次吃草时,头顶上,旧棉花一样的云块,已没了形体。
我不知道,一股风,要走多远,才能抵达一个遥远的村庄。
傍晚时分,我赶着父亲的羊群,上了塬。远远望见打麦场里暗淡的灯光,听见木锨与麦粒摩擦的唰啦声。
此时,正有远道而来的风穿过我的村庄。而父亲,正站在风中扬着木锨,他要把一大堆麦粒从麦衣、麦秸中分离出来。
“风是庄稼汉的好帮手。”父亲一生里说过许多朴素的话,唯有这句话里的每个字,轮廓清晰、籽粒饱满,在我的脑子里窜动、环绕着。
我们在父亲最富有诗意的这句话里,早早吃完下午饭,早早把晒好的麦子攒起来。然后,守在麦堆旁等风来。父亲戴一顶旧草帽,双手握住木锨,木锨上是一些混合着土、麦衣、麦秸的麦粒,他不停地把这些带着毛草的麦粒扬到半空中,试着风向,试着风力。母亲手里握着的是一把新扫帚,这是麦子成熟后,快要打碾时,父亲赶集买来的。新扫帚的芒长长的,柔韧的枝条刚好能把落在麦堆上,没有被风吹走的麦衣、麦秸轻轻扫出去。那些遥远的风还没有穿过我的村庄的时候,父亲扬起一木锨麦,等母亲扫干净了,接着再扬起另一锨。这样的速度是缓慢的,对于赶在天黑前,就要把满满一场麦粒装进粮囤的父亲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但是不能快,快了母亲就扫不干净,这也是父亲不能容忍的。有时整个下午也没有风穿过我的村庄。父亲就握着木锨,像别人那样打呼哨,引诱风来到场里。他一边打呼哨,一边盯着周围的树梢看。夜幕降临了,四处的灯火亮起来,风还不来,父亲就把灯泡挂在树杈上,拄着木锨,干着急。实在等不来风,父亲、母亲就让我们先回家。躺在炕上的父亲,根本睡不实在。半夜时分,只要听到树叶的唰啦声,他立刻叫醒母亲去扬场。天还没有完全亮,我们就被叫起床。晒麦场里,一堆收拾干净的麦粒,黄澄澄的,带着圣洁的颜色来到我们面前。一堆新鲜的麦衣,一小堆金黄色的麦秸,在晨曦里泛着亮光。只有父亲穿着的衬衣,脊背上的那一大片,被汗水完全浸透,被麦土完全覆盖。由于不停地擦汗水,他的两个衣角和袖口,湿湿的,像糊满了泥水一样,已分辨不出衣服的颜色。
因此,扬场的时候,父亲把适时而来的一场风,看得比串门的亲戚更贵重。树枝动起来,树叶哗啦响了,父亲赶紧铲一木锨麦子扬起来,母亲抓紧扫帚紧张地从麦堆上扫过。如果风力适中,父亲是不敢松懈的。满锨满锨的麦子扬到半空中,麦土被吹出去,多半个晒麦场上霎时尘土弥漫,若没有遮挡,扬起的尘土会飘到远处的玉米地,落在宽大的玉米叶上,一场雨水过后,玉米叶才会重新露出新鲜的绿色。被风吹出去的还有麦衣,纷纷扬扬地斜落在麦堆一边,直到陈旧的麦垛脚下,才会止住它们奔跑的脚步。只有稍重的麦粒会在半空中划着弧线落下来,在裸露的麦堆上,被母亲的扫帚掠过以后再扫到一块。这时候,没有人说话,耳朵里只有木锨铲过麦粒的吱啦声,麦粒从木锨上滑出去的唰唰声,扫帚掠过麦堆的唰啦声,零散的麦粒落在木杈上的啵啵声。晒卖场上,浑身的力量不再沉默,肌肉紧绷着,把没有风的压抑都倾注在一把木锨和扫帚上。我们每个人,好像都跟在父亲身后,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攀爬远行。
“真是一场好风!”扬场接近尾声,或者麦子收拾完,晒麦场打扫干净后,父亲才会长出一口气,带着好心情自言自语着。然后,走到场边,喝几口水,卷一支老旱烟,脸上充满了爬山之后的惬意神情。我们怕风不来的紧张心情,随着父亲说的“真是一场好风”而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