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国荣

你叫柳树。你依在河之浜。你站在山之上。你立于大路小路边沿一行行。你在田园，你在沟梁，你在高楼大厦旁。你是湖畔的树。你是森林的树。你是莽原的树。你是孤山的树。你个子很高。你长得颇矮。你曾有柔枝，你今成半臂。你曾长发飘飘，叶子密实；你今长发也飘摇，却不见上面有一片叶子。你曾高昂着颀长的颈，看日出日落月亮由东转向西，你今也瞧日出日落，有月亮的晚间瞧月亮，没有月亮的晚间瞧闪烁的星星。曾经，天高云淡；如今，天亦高云惨淡。曾经，水雾弥天，风来雨滋润；如今空气干燥，风来雨不来，下尘土下沙粒，偶尔有雪花飒爽舞步漫漫。春天里夏天里甚至秋天里，季节很好你很妩媚你很柔情，唯独冬天里你不打扮你灰头土脸。你不是心变了，不爱美了，是季节的凶险限制了你自在的个性，僵硬缠身。你曾经裙裾摇曳风情万种。现在你木然，泯然众树矣。这，绝不是本来的你。

你叫白杨树。有的乡亲喊你端天杨。你长相端庄，白干白枝，三季有哗啦啦的白叶，干与枝一律向上，就像一个人高高举着胳膊。冬天的风大，你仍然高擎着臂膀。臂膀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躯干。梢头随风动，树身犹坚挺。白杨树，你的故乡在新疆。我在伊犁，喀纳斯，石河子看见过排队中的你，白杨树。新疆人喜欢让你们密密匝匝站队，就像古代千军立于操场沙场点兵。白杨树你被引种于我的故乡陇东，时间并不亘长。左宗棠曾经把柳树由长武原一路栽到新疆，后来的人效法左宗棠，反道把白杨树再一路栽到陇东。白杨树你这个小白脸，冬天脱落了叶子更白净，就像一道直立的白光，白天白光闪闪，夜晚也是白光闪闪。陇东人好客。白杨树是稀客。客来，主人总是将客尽让在前面，在显眼重要处。山高水长，道路悠远。白杨树你常常被栽植在公路两边沿，担当了引路树的角色。冬天的白杨树，你并不比其他季节稍逊风骚。虽然失去白色叶子的庇护，光身子的白杨树你骨质硬，站位直，即使摇摆也是一字型摇摆，就好像道路的卫兵，向前向左向右看齐，力量劲爆，真能提振人的精气神。

你是刺槐树，也有人叫你洋槐树。你也是一种引种树，却没有水土不服。要说树类，数你存量多。你根系发达，能深能浅，深浅皆分根。分根发芽，幼芽上长，顶破地皮，方是一枚幼树苗。苗再长为小树。小树在大树下，大树长，小树也长。小树而成大树。很少见孤立的刺槐树，往往刺槐成群，成片，成林。刺槐树你也是疯长。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刺槐树你生长没有边界，漫山遍野都是家，哪里的贵气呢，哪里的珍稀呢。所以冬天里，车水马龙处，熙熙攘攘处，必然没有刺槐树你的身影。大风漫灌的沟谷，大山重叠的罅隙，密密集集沉吟的，就是你刺槐树。刺槐树身体挨着身体，枝丫各个长刺，犹如武器，犹如刀具，自己扎着自己，又刺着隔壁的那一个。刺槐树宛如人的打架、人的战斗。人有疼痛，刺槐树也有的。风过也，呜呜吟吟，刺槐树喊出的是痛苦，是悲伤，是寂寞难耐，是不被重视的落寞。刺槐树也有尊严，刺槐树你也希冀向往的生活，登大雅之堂，也算是一个不甚奢侈的梦想吧。而一旦寂静下来，刺槐树你复又是平常态。甘于平淡，甘于平凡，刺槐树你品质可谓高贵矣。冬季下雪。雪或者多，雪或者少。刺槐树迎接着雪花，额顶着雪花，原位不动立站在雪花里。雪花洋洋洒洒地下，刺槐树你洋洋洒洒地与雪花共处，好一个林海雪原景致。

你是椿树。你是楸树。你是桐树。你是槐树。你是杨树。你是榆钱树。你是枣树，梨树，桃树，杏树，核桃树。你们这些不一而足的树，都是土著树。土著树你土得到家，以粗见长。若在秦岭南，你也是落叶树。长在秦岭北，你当然是落叶树。冬天里，水分骤减，树皮粗粝，人常拿老年人粗糙的手，褶皱的脸做比。无一例外，历经又一季的风餐露宿，土著树愈加留下岁月痕迹。树皮由根部起，皆刀子又刻过一般，由深及浅，纵横交错，是不规则的图形，似蜘蛛网网络密布，酷古河道道道相通。曲曲折折，蜿蜒起伏。早有尘埃来落户，层层叠叠，犹如画笔新的涂抹。土著树你个个写满沧桑哎。沧桑不是你的错，病树前头尚有万木春，土著树，你青春继续，精彩必在后头绵长的日子。

你是松。你是柏。松与柏，你是冬天很少有的绿树。你是极少有的不落叶树种。海南岛南山上有棵松，被誉为不老松。我们陇东万年松柏颇难觅，千百年松柏的确有，而幼松幼柏到处是。冬来萧瑟，千树万树光秃，长叶子的松柏，兀立于原野，比过千树万树吸引人的眼球。一树一气象，佳境总不同。松柏善吸地气，营养富足，许多生得高大。冬天风来，力拔山兮，摧折树木。众树不堪蹂躏，有的弯腰，有的折眉，有的披头散发，有的全身战栗。松柏却不是。松柏树冠是收紧的，密致的，树干与树冠几乎浑然，不会被各个击破。松柏大气磅礴，以其伟岸之躯，差不多呵止风的千军万马。风是暂时的嚣张。风是不自量力地恣肆。风终了悻悻，躲避而过。松柏已然故我。所有的树是冬天的过客，松柏当然也是冬天的过客。春天在温柔地招手。所有的树早早接到了春讯，松柏自然也第一时间接收到春讯。所有的树终将走到春季，松柏也要抵达春季。是谓冬天挡不住，毕竟向春天。所以，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所以，有诗云：“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松柏的这副壮志凌云气概，了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