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报社出版 国内统一刊号:CN62-0013 代号:53-27






奶奶的月亮

□ 刘伟宏

奶奶有三轮月亮,一轮挂在遥远的天上,熠熠生辉;另一轮弦月,她紧紧地握在手里,是一把弯弯的镰刀;还有一轮满月,她不停地摇着,嗡嗡响着去纺线,轮子飞快旋转着,是一架纺车。而奶奶毕生围着这三轮月亮转圈圈、掀日月,拉扯了一家人的吃穿。

那年头,家家户户常无下锅之米,而我家也不例外。曾祖父诚实厚道,干活卖力,却常常长工拉了,要不下工钱。这米没借下,斗也弄丟了。于是,曾祖母成了这家说一不二的大掌柜。她过日子处处精打细算,是把好手,却有让人难以忍受的坏脾气,整日唠唠叨叨骂个不停。她给全家的劳力,每人每日都定下劳动量,出有出账,入有入账,甚至吃饭时的粗细粮搭配都有满碟子满碗的账算。

面对家里人多地少,槽上没牲口,缺粪土,地薄不打庄稼的窘迫光景,奶奶向天上的明月借亮亮,它自然就把一缕清辉洒在她的周围。借着这朦朦胧胧的月色,奶奶搬来木制的纺车,坐在院子里纺线。月光如水泻在纺车轮上,把这飞转的轮子也映得熠熠生辉,就像个白玉盘在奶奶面前舞动。看着这盘,她不断地给线头上洒水,而劳动成就的幸福微笑就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眉梢。一晌下来,奶奶腰酸背痛,已经纺了二斤棉花的线,这时鸡叫头遍,她该小睡了。

奶奶也经常在月色下兑面。这兑面的火候,全在灰水的掌握上,而灰水多少,就凭感觉去拿捏。那时候,爷爷每天要担着油饼、麻花、干粮和锅盔去街道卖。奶奶就得借着月光干完炸油货、烙干粮和锅盔等活儿。于是长期的不辍劳作,练就了她舌头一舔面块,就知道灰水多少;手往油锅上空一探,敲敲正烙的干粮和锅盔,就能定来火色。怕浪费清油,曾祖母定下规矩,晚上在厨屋里揉面块,绝不许点灯。奶奶就谨遵教诲,黑揣着去干,天长日久,就练就了一手好茶饭手艺。

白天,奶奶要做好饭菜,伺候一家大小吃吃喝喝。那时候,家里靠卖吃食过日子,细面白面做成的馍馍,大都挑到街上卖了。而在全家十多口人中,只有曾祖母这位老掌柜一个人见天吃白面喝辣汤,其他人顿顿都是黑面馍。其余时间,奶奶要握着镰刀,到处寻着去斫柴。她每一镰刀斫下,筐里收获的都是一轮月牙,日积月累,这无数个月牙烧得家里日月渐渐红火起来。

爷爷是割麦子的好把式。那年头,家家肥力跟不上,地里庄稼薄,爷爷抡起镰,一天割二亩半麦子。于是凭着一把好苦力,每年端午节前后,他手里提把镰刀,就结伙搭伴出门去当麦客。来到渭南一带,他们开始搭镰,随着麦子由南到北慢慢变黄,这场渐渐撵到关中地区,再到泾川川道里,最后才翻上大塬,哪里有麦子可割,他们就去哪儿挣钱,一日也不敢歇,这大约需要四五十天的时间。在此期间,眼看着自家的麦子渐渐黄了,奶奶是小脚,就给膝盖绑上衬布,跪在地里,挥起手里的镰刀,背着日头,沐着清辉,没日没夜地收割自家地里的麦子。这时候,曾祖父出现了,他用扁担把这麦捆一担一担地挑到场里,晒干后就张罗着碾场,拾掇出干干净净的麦粒。而奶奶就是用镰刀这轮弦月,收割满了一大家人的饭碗。

说起家境的初步改变,竟然就落在纺车这轮满月上。奶奶纺的线积累到一定量,就趁阴雨日子的白天,在窑里织布。而织的布多了,一家老小穿戴不了,多余部分就去变卖。当时,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后果的合算买卖却主动敲门了。奶奶的娘家有着染布的好手艺,要开染坊却苦于没有布匹。那时的农村里,讲究的是,嫁出去的女子,是死是活也不能干胳臂肘向外拐的事。迫于当时的观念和风俗,奶奶就把自己织的七匹布送给了娘家父亲,又从娘家牛槽上牵回来一头“哞哞哞”不停叫唤的牛娃。这是一头刚满一岁的母牛,进家门刚刚三年光景,就接连生了五头牛犊。于是粪肥充裕了,庄稼打的多了,一家人的光景才慢慢走了上坡路。这时,曾祖母喜得合不拢嘴,感觉这桩买卖做对了。槽上的牲口越来越多,渐渐拴不下了,曾祖父在高兴之余,把两头牛送给自己弟弟去喂养。此后,在奶奶的张罗下,爷爷把自己弟弟妹妹和我的父亲相继送进了学堂,让知识给他们开了眼。之后,家里还陆续置了二十亩良田,拴了三挂牛车,并给二爷和三爷拉扯成亲事,一家人的日月过活更有盼头了。

在我看来,奶奶就是一轮明月,她把更多的光辉洒给别人,照亮我们后辈在迷茫中勇毅前行的心路。在爷辈、父辈的亲戚邻居当中,也有十来个在儿时喝过奶奶的乳汁。在物质奇缺,一口奶水决定一个孩子生死的年月,奶奶的善举,令家族中人和村里乡亲人人称赞。

至今清晰记得,在儿时龙口抢粮的日子,爷爷和父亲、母亲都出工去收生产队的麦子。而奶奶用棉花装成两个垫子,绑在自己膝盖上,利用抢黄天做毕饭的工夫,在自留地里割麦子。跪在地上,她伸长腰,左手抓住一撮麦子,右手挥动镰,慢慢向前挥去。一双小脚拉在地上,每挪动一下,似乎都十分困难,而她仍然坚持着。一趟出去,奶奶坐在麦捆上磨镰。解开绑带,她取下衬垫,抹起裤腿,让自己舒坦舒坦。我却看到,在奶奶的膝盖上,有巴掌大的一坨老茧,足足有两枚硬币那么厚。我问奶奶:“跪在麦茬上疼吗?”她用手抚摸抚摸自己膝盖上的老茧,笑道:“习惯了。”

不堪岁月折磨,奶奶走了!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抹着眼泪。我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心目中的一轮明月而感到悲伤。但在我的心里,奶奶的月亮仍然明亮如故,如满月当空,时刻挂在心间,洒着缕缕清辉,照亮了我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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