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会宁
一回到故乡,站在田野上,脚下就迅速生根。有一种新的东西自脚下升腾至心房,又从心房源源不断地流淌至身体的末梢。
清明来时,一腔清且明的声音召唤我回去。
像故去的父亲旧时那样,四叔、五叔站在地头。难得一场透雨下在清明前,土地的每个毛孔都苏醒过来,每个毛孔里都充满无法抑制的欢喜。“好雨啊,天不薄人!”他们二人异口同声地说着。之后,目光变得无比深情,由眼前抚摸向远方。
清明一词,在不识字的四叔心里就是瓜和豆的样子,在高中毕业的五叔心里是秋也是冬,有一地羞赧稻禾的醉态,有一地大雪为被的坦然。土地是土地,土地也是人,清明给土地开着光,也给四叔五叔开着光。
清明一词里有光,不只是春光,在众多像父亲、四叔、五叔这些人的心里清明如一弯明月一样亮堂。
清明自带着一块磨刀石,一个村庄都想着打磨一下自己,磨亮堂了,与明月对饮。天底下那些爱生锈的东西更想着打磨一下自己,磨去负累,与清明共跑。日子不就是磨的么,越磨才越亮堂。
打磨清亮了,赶紧种瓜点豆。种瓜点豆,种的、点的都是希望,像一弯月明一样的希望。
四叔的地少,种什么都由堂哥计划。五叔地多,种什么由自己计划。清明节前的周末回家,正好有农资推销车经过五叔家门口,都是老主顾了,一番愉快地寒暄后,只见化肥推销人员指着车上的化肥逐一介绍着。五叔一番权衡思忖下,卸下八袋复合肥,四轴地膜纸。当推销人员再次拿出玉米籽种介绍时,五叔面向西斜的阳光笑了笑,没有作声。只见阳光在他脸上贪婪地舔舐着,眼角的皱纹里藏满褐色,似乎有玉米的拔节声汹涌而出。
走进五叔家,斜辉从西边厦房顶上滑下来,院子里半阴半阳,特别是面西的墙壁上如挂了一幅水墨画——还未吐绿的杨树把枝丫映在墙上,稀疏有致,或曲或直,或叠或交,或牵或绊,皆出自阳光的妙手。此时,虽无真墨,却有一院的墨香自墙壁上弥散开来。
西面敞口的厦房下,摞着去年收回的玉米。矮个子的五叔面向玉米的金黄色时,他也成了金黄色,他说出的话也成了金黄色。
一阵阵东风把天空越洗越薄,越洗越蓝,落在身上的阳光透过薄衫,只觉得如软软的絮语,把身心宽慰的不留一痕滞郁。天底下,刚翻过的大地上蒸着一屉褐色甑糕,蓄积了一冬的香气从针孔一样密密麻麻的小眼里散出来,又被风撩拨着,在一条塬上走东窜西。
抬脚,迈步,落地。再抬脚,再迈步,再落地。两脚一直交替前行。那么一片浩大的土地上,种下了一行脚印。大小一样,间距匀称。抬起头,望向远方,恍然看见父亲走在大地中央,如一株玉米,阳光正聚拢在他的周身,四围是大片的留白。
“大地上,庄稼一茬一茬的,人也是一茬一茬的,说是种庄稼,其实人是在种自己。”我在想,只会种庄稼的父亲怎么开悟的,竟把一行诗写在了大地上。如今,诗行远去,他的坟墓就在不远处,最大的留白藏在春风里。
“土地从不亏人,你给它十滴汗珠,它就会给你百滴、千滴!”
四叔嗓门大,吐出一个字,落在地上,就会砸一个坑。
“急,急,急得干啥去,人没有一夜长大的,玉米也一样!”
岁已黄昏的四叔走着黄昏一样步伐,从地的北头走到南头,再从南头折回来,一个来回六百二十八步。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他从没厌烦过。清明一场雨后,一片土地被绿色染得不留罅隙。第二天,扛着锄头站在地的北头时,似乎能听到草遁逃的声音。其实,四叔很慢,像一根木楔一样钉在了田野里,在麦田的褶皱里找草并不容易,必须耐得性子。“草是草,麦子也是草,人更是草,有时就是没站对地方!”慢下来的四叔放低嗓门,也会说一两句像风一样让人捉摸不透的话。
“地是个好东西,用不烂,只要用心去种,它就会长出一千颗心、一万颗心!”春风里,一千只蛰虫、一万株草替父亲、四叔、五叔……传着话。
那些话,恰似庄稼,一茬一茬地交替生长着。常迷路,找不到自己时,就翻翻黄土,好多的词条便醒来,捧着一碗清明的月明招呼东招呼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