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默

北地古二月

多像一个人不确定的命运——

一曝十寒：时风时雪，时冷时暖

阴处藏白雪。似乎惊蛰未发生

喂养冬天的炉火，继续喂养春天

风并不柔软，仍有鹰翅的力量

甚至会把春天划出外伤

湖水等柳丝的鹅黄，河流等伯牙来弹

冬天用旧的大地等犁来翻新

村庄清寂，花地菜园仍是故土旧痕

只有飞起落下的麻雀才是乡神

女人的方巾，越裹越严

露出的两只大眼，是最活泛的春天

青黄不接。该瘦的还在瘦——

碑，瘦成石头；刀，瘦成铁

刚刚打开秀口的杏花，被风沙堵喉

荠儿菜，像民间女子怯怯走来

姹紫嫣红的汹涌浪潮预期未到

北地只能以荒寒静待

三月

从二月走来

像一位古典嫁女

花衫，花裙，花鞋，髻上簪花

是春天最高的颜值

风吹柳絮，是她碎步

走来的样子

春风安抚人类

又安抚河山——

布谷轻唤，像从魏晋诗词里

飞来的，仄一声平一声地叫着

此水彼山，遥相呼应

农人看见它的提示

东坡种谷，西岭点豆……

云雀也把它的叫声

种上天空

在三月，我心痒痒

像某种动物或植物

在书案上耕云种月

踏春的你

春浓得不易化开

鸟鸣，是浓度中的

一枚茶叶

踏春的你，向春的深处深入

我知道，你不只是踏春

要放下心中的忧伤

遇见一树桃花

你并不动心，也动不了你的心

动心的只有好色之徒

遇见杏花一树，你只是

踟蹰了片刻，当

一树梨花遇见你

你突然失声，天昏地暗

梨花如雪纷纷飞扬

我知道你又想起

你美如白蛇的亡妻

捧一掬梨花雪，拥在悲伤的心口

一坡翠绿的露水

都是你的泪水……

一株白玉兰

整个冬天，我不关心

客厅花卉与盆栽，它们

有福，风吹不着，雪打不上

近靠暖气和窗帷

而我关心的是小区草坪上

一株细瘦的白玉兰

每经过它，都要近前探望

冰天雪地，万木凋零，它

满枝花胎，毛茸茸的白，像

无数栖居的小白鼠

气温突降，大雪狂风

我担心它的命运

会不会遭遇杀戮

当我再次探望，胎衣打开

绽放出雪莲般的玉瓣

比人间清白

疏花

气候温润

阳光绵软

苹果花开，把春天托举

疏花的女子

站在梯子上，与果花一样美

腕上的玉叮当之外

还有阳光眷顾，花衫

不是让蜜蜂走错路

就是让蝴蝶误入歧途

每朵花都是可爱的，疏去

心疼，不疏痛心

多余的花，只得给果子让座

让果子为王

疏花落地，有想不通的痛苦

留在枝头的花，并不张扬

向着春风微微而笑……

花溪谷

一个颜色与美集聚之地——

白花，蓝花，紫花……各有芳名

蜜蜂挟着甜，布置每立方空气

蝶与花接吻，有人类某一刻的幸福

我掰半块月亮，投进清澈的溪水

蜂拥而来的蝌蚪，写下汉字的句章

幽径尽头，有神仙的脚印

也有鸟语擦亮的一抹蓝天

绿树木屋，是一册诗集的插图

亦是梦的作坊

离开时，偶得此诗的结句：

天堂不过如此

骨灯

月未破土

星未发芽

树和玉米把夜装饰得更黑

我经过父亲的墓地，看见

磷火一闪，一闪，像

飘动的星星

仿佛父亲发光的灵魂

其实是父亲举着他的骨灯

踏看人间轮廓黑白，路径深浅

是他看过大田作物的长势

寻找他只一个甲子陨落的命

寻找他拮据的日子，丢失的一枚硬币

拔蒿踏草，捕捉他不能安睡的虫鸣……

骨灯灭了

黑夜寂寂

只有风吹夜色在树梢上窸窣

我知道，父亲又回到他地下的寝室

偶遇村庄

旧瓦低檐，在风中瑟瑟

残墙补远山。日头只给了它个背影

落光叶子的白杨树，用鸟巢

过滤出成千上万吨的静

烟影摇摇晃晃，刚一升起

就被风按在地上，猛捶猛打

送走多少岁月的木轱辘轮子

靠墙而立，多像一轮镂空的月亮

一车，一驴，一老头，亦步亦趋

雪地上印制比冬天还古老的图腾

鸡叫了半句，狗吠了三声

被落叶卷到半空，像照天烧的纸灰

阳光下一点彩钢瓦的蓝光，是新时代

给它打下最新鲜最亮眼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