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报社出版 国内统一刊号:CN62-0013 代号:53-27






红马的岁月

□ 吴东正

“是谁说那畜生的寿命比人短?是谁说畜生是畜生、人是人?我看未必!”

据说,河台对面的白盼旺临咽气前,还曾死死盯着我家的三孔窑洞和窑洞门前的六间新厦房,一遍一遍地问着他的家人。

那个时候,春景明媚,晚霞艳丽,被庄邻称为“傻子”的二叔正大步走在山野里,他的身后,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家的那匹大红马。要知道,那不但是全村唯一的大红马,更是全镇唯一的大红马。

红马来到我家,完全事出偶然。那年月,在我们东川沿着河岸南北相通的大道上,常有往来于宁夏和陕北之间的牲口贩子,他们一般都会趁着夜色赶着从各地收购来的牛驴骡马及羊群赶路。某个夜半时分,酣睡的我祖父突然睁开双眼,敏锐地感觉到了院外的异动。他穿衣下炕,拉开门,发现一匹小红马正站在我家没有围墙的院子里。他试探着靠近,小家伙不仅不躲不闪,还亲昵地向他依偎了过来。祖父抬头望天,看到夜空无限深邃,他根本无法洞悉奥妙,便将小红马带入仅有一头年迈老牛的圈内,一边喂饲料,一边整夜陪伴。第三天,寻找丢失小红马的牲口贩子循迹来到我家,看到祖父正双手捧着碾碎的黑豆,半蹲在小红马前,给它喂料。二叔也正把专给小红马收割的一捆紫花苜蓿卸下肩膀。面对此情此景,贩子垂下了拿着绳索的手,双方都静默了很长时间,几经协商,踌躇不决的祖父最后下定决心,用了差不多半年口粮将小红马兑换下来。从此,我家便正式新增了重要的一员。

在庄邻们连牛羊都少得可怜的岁月里,小红马在我家备受优待,并和二叔一见如故,相互之间建立了十分融洽友好的关系。二叔原本智力不全,干别的农活均难以胜任,但自红马降临我家,他就自觉承担了照料红马的职责。有时,他还爬上红马的后背,享受红马带给他的快乐。两年时间,原本瘦小的小红马彻底脱胎换骨,它高大健硕,体格浑圆结实,毛色鲜红透亮,总是高昂头颅,两眼直视前方,紧紧竖起的双耳时刻分辨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红马长大了,老牛也黯然老去。它便接替了老牛的工作,成为我们家半山里和河台上那几十亩土地刀耕火种的主要劳力。无论是套上铁犁还是耙,不管是拉着耧还是碌碡,红马都义无反顾。“这是一匹好马!”闲下来,祖父就站在红马旁边,望着红马说。“是一匹好马!”父亲也在旁边跟着说。我二叔傻笑着,喃喃道:“那是我的马,我的……”祖父和父亲都点点头,轻声说:“是你的。”

我在很小的时候,时常能观察到那样一幅画面,清水在河道里缓缓流淌,河台上几棵奇形怪状的柳树下,坐着我那傻傻的二叔,红马就像是他的守护者,静静站在旁边。微风拂动的柳条,在他们的头顶轻轻摇摆。

的确,我们家后来的美好生活与其说是祖父和父亲带着傻二叔拼搏出来的,还不如说是那匹红马硬支撑着扛下来的。

红马在我家辛苦劳作的那十多年,以前仅有三孔土窑洞的我家接连在院子里面对面盖起了六间红瓦覆顶的厦房,率先于村里其他庄邻改善了居住条件,这让庄邻们都心生艳羡,说我家是受上天眷顾,凭空获得了保佑。当然,也有部分庄邻滋生了些许嫉妒之意。其中,对面河台之上的邻居白盼旺每遇别人对我家的赞誉,便愤然道:“不过是沾了畜生的光,有啥眼热的,等那畜生咯噔一下咽了气,看他们还能神气起来!”

秋冬的时候,白盼旺家堆放在台地里的玉米秸秆突然起了大火,白家人在扑救大火时,看见了河川里大摇大摆的二叔和他身后的红马,便怀疑火是二叔点的。他们把二叔围在中间,要他承认,承认了就可以找我祖父要赔偿。二叔盯着白盼旺手里比胳膊还粗的木棒有些茫然。就是随后赶来的祖父,一时也揣摩不定大火究竟和二叔有没有关联。双方还在僵持中,谁也没有注意,我家的红马悄悄转过身,猛然抬腿一个后踢,不偏不倚,正中白盼旺手里的那根棍子。红马突如其来的这一动作,让白家人惊惧不已,也把我爷爷吓出了一身冷汗。虎口欲裂的白盼旺忽然摆手,说:“罢了罢了。”

有一次,大雨过后河水涨潮,河面上漂浮着无数树木和柴禾,祖父便带着二叔在河边打捞。结果,二叔不小心滑下了河,在大水中哇哇哭叫。不会游泳的祖父也是手足无措,焦急地在岸边撕心裂肺地又喊又叫。一旁的红马未见状纵身跳入河中,用嘴咬住二叔的衣领,就那么一步一扑腾地把二叔从河水中拖上了岸。抚摸着全身湿透的红马鬃毛,祖父泣不成声,说:“我信了,你果真是来我家救苦救难的啊!”

还有一段时间,河台下面的洞穴里,潜伏了几只不知从哪里流窜过来的野狼,时刻窥觑着庄邻们的羊,大家都没有发觉。那个下午,二叔和红马又在河台上溜达,红马忽然发出阵阵嘶鸣,叫声响亮,奋蹄跃下河床,奔向那些隐蔽的洞穴。几个在河滩沿岸放羊的庄邻看见,躲藏在洞穴中受到红马恐吓逃窜出来的狼,被红马追逐着跑得无影无踪。大家纷纷称赞,“多亏了红马,多亏了那匹红马啊!”

未能熬过红马的寿命,白盼旺先西去了,临终时仍对它耿耿于怀。埋葬白盼旺的那两天,红马和二叔都去帮了忙。红马身上一左一右架着两只大铁桶,从河湾里把清水源源不断驮到白家,以供所有客人使用。二叔要么跟在红马身后,要么走在红马前头,嘴里没来由地念叨着:“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是不行,行也不行。”和红马在一起,二叔智慧过人,根本就没有傻样子。

随着科技的发展,庄邻们相继告别用牲畜种地的日子,我家也新购了用于耕耘和播种的机械,已至老年的红马也终于不用承受繁重的体力劳动了。可是,二叔的病却越来越重了。就在二叔病故的那年初秋,某天黄昏,西边红彤彤的彩云映照着半边天空,在我们家生活了二十八年的红马庞大的身躯颓然倒地,并很快就失去了生命迹象。这个一直挺拔站立的家伙,此刻以一种决然而去的姿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角里似乎还汹涌着澎湃的泪水。

父亲邀请十几位庄邻在山坳处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土坑,就连白盼旺的儿子白新生都来了,他们合力将红马的尸体运到了坑里,为其覆盖上了厚厚的黄土,算是参照习俗实施的厚葬。

一周后,还未从失去红马的悲痛中缓过神来的父亲得到了一个新消息,就是我如愿成了我们玄马镇玄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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