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报社出版 国内统一刊号:CN62-0013 代号:53-27






鸟雀记得所有的秘密

□ 张建昕

清晨的露珠还挂在电线杆上时,鸟雀们便醒了。山沟沟里涌出的薄雾尚未散尽,它们已从杨树梢头扑棱棱飞起,翅膀划开熹微的天光,像一把撒向空中的碎银。这群聒噪的见证者,掠过东家的烟囱,盘旋过西家的青瓦,最后齐刷刷落在村口的电线上,歪着脑袋打量着早起站在场畔咳嗽的男人。它们的影子投在黄土墙上,忽长忽短,仿佛在誊写昨夜未读完的故事。

村庄的四季是鸟雀衔来的。当料峭的东风刚揉醒冻土,沟畔畔的山桃便炸开粉白的云,杏花浅绛的裙裾追着攀上西坡,苹果花更是千枝竞放,万蕊攒簇,连最矜持的梨树也忍不住抖开雪青的襁褓。整个原野和门前的山沟沟成了沸腾的花市,蝴蝶悬停于李花蕊心打转,蜜蜂顶着绒毛往樱桃花筒里钻,山雀掠过紫荆丛时总要沾走几粒朱砂似的花粉。几只喜鹊稳坐在老枣树的枝丫上,叽叽喳喳的拉着家常。满园子嗡鸣与啁啾此起彼伏,几只公鸡在果园里悠闲地踱步。暮色漫过山梁时,那些被轻风惊散的花瓣,随着晚霞躺进了鸟巢,带着甜腥的春讯,在鸟雀的暖羽下悄悄发酵成新的轮回。

盛夏的绿是泼辣的。农人们顶着草帽给果树喷洒农药,汗珠滚进衣领,衣衫便粘在了身上,他们依然不管不顾的忙着手上的活,一层轻纱似的薄雾悄然攀上了枝头,轻轻依偎在每一片叶尖,散发着呛鼻的药味。在这片被精心呵护却又略显沉重的土地上,生命与生存之间的博弈,以这样一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展现着、重复着。鸟雀们似乎也被这不寻常的气息所打扰,平时欢快的鸣叫声变得稀疏而谨慎,几只喜鹊在枝丫间小心地跳来跳去,歪着脑袋,听女人们在树下纳凉时的窃窃私语。

过了中秋,大塬上的苹果就逐渐熟透了,一个个像待嫁的新娘羞红了脸,垂首低眉,枝丫被压成了温顺的弧线。这时候的村庄最为热闹,鸟雀在枝头间跳动,枝叶轻颤,羽翼生辉,村庄处处弥散着淡淡的果香和欢快的鸟鸣。城里归来的青壮年踩着笑声钻进自家的果园,踩过酥松的黄土,惊起枝丫间的麻雀,呼啦一下掠过树梢,落在了房檐的边际,紧张而又好奇的打量着园子里的动静。年轻的后生和媳妇儿在枝丫间灵巧的穿梭,指尖掐住果蒂轻轻一旋,饱满的苹果便滚落掌心。几个年长的老人坐在树下一边剪着果蒂,一边拉着家常,孩子们则在果园里撒欢儿,小狗也跟在他们后面摇晃着尾巴跑跑停停。老掌柜背剪着双手,眯着眼睛在果园边上走来走去,望着枝头上红灯笼似的苹果在风里轻晃。

冬日的村庄瘦成一副骨架。留守的女人们聚在炕头织毛衣,毛线团被调皮的小猫当成玩具,用毛茸茸的小爪子拨得满地乱滚。她们说起城里孙子的期末成绩,说起儿子过年可能又不回来,窗外的老槐树上,乌鸦正将枯枝一根根垒进巢里。那些巢悬在风里晃荡,像一个个盛满秘密的陶罐,稍不留神就会倾洒——去年刘家媳妇跟收苹果的商贩多说了几句话,不就是被这群长舌的鸟儿传得满村风雨?

村庄的土地是最沉默的倾听者。它记得东家婶子跪在地里除杂草时,膝盖压出的两个浅坑;记得李家大叔在雨夜里匆匆归来,胶鞋陷进泥泞拔断鞋带的闷响;记得张家奶奶把不愿意喝的白糖水倒进树根,说这样果子能结得更甜。而鸟雀是顽皮的誊写员,它们把果园里的叹息编成歌,将屋檐下的眼泪风干成草籽,最后统统撒进宏阔的黄土褶皱里。

深冬的某个清晨,最早醒来的依然是鸟雀。它们站在电线上抖落羽毛间的寒霜,注视着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推开吱呀的木门 ,小心翼翼地将果干细心地摆放在阳光下,这是给城里儿孙晒的果干——虽然他们总说超市能买到更好的。一群麻雀突然集体振翅,灰褐色羽翼掠过她佝偻的背,而她没有抬头,只是紧了紧衣袖,继续一丝不苟的摆弄着半干的果干。

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最终都会变成年轮,变成果香,变成鸟雀翅尖掠过的风。当最后一盏灯在寒夜里熄灭,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牵念,都在星子与枝丫的缝隙间,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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