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报社出版 国内统一刊号:CN62-0013 代号:53-27






黄土褶皱处的月光(外一篇)

□ 张建昕

童年的沟畔总悬着月亮。我常踮脚数那些被月华浸透的峁峁梁梁,山脊如凝固的浪涛层层叠叠涌向天际。每道褶皱里都藏着银色的谜题,我却怎么也解不开迷雾一样的谜底,直到经年后在史册里重逢同样的月光,才懂得天地原是共用的砚台,磨洗着千年不褪的墨痕。

高适的月光是铁甲上的寒霜。暮年得志的诗人将半生蹉跎酿成边塞诗的烈酒,雁门关外的狼烟熏染旌旗,玉门关的羌笛吹裂冻土。当他写下“莫愁前路无知己”时,那些被马蹄踏碎的星光正沿着剑鞘滑落,在沙砾间开出倔强的花。

谪仙人的月光是碎裂的琉璃盏。李白佩着明月出长安,醉眼里蜀道巉岩刺破云端。他豢养的大鹏终究没能击碎天穹,折断的羽翼却化作庐山瀑布,在银河倒悬处迸溅出“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绝响。原来长安的月光需兑着苦酒咽下,方能浇出烧灼千古的愁肠。

最锋利的月光藏在裴十二的剑穗。史册吝啬地只肯给她三行注脚,却藏不住青锋起舞时绽开的诗意。当“夜夜龙泉壁上鸣”震落烛花,被礼教绞碎的才情正顺着剑锋游走,在铜锈斑斑的史册上刻下裂痕——千年后的今夜,我的窗棂仍在微微颤动。

浣花溪的月光是沉甸甸的雪。杜甫蜷在漏风的茅屋,把冻僵的手指磨成秃笔。秋风掀开的岂止是茅草?分明是大唐将倾的屋梁。那些“大庇天下寒士”的痴愿凝成冰凌,却在时光长河里融成春水,至今仍在湍流不息。

望江楼的月光浸着桃花血。薛涛将元稹的诺言研成朱砂,八十四枚桃红小笺是飘在锦江上的花瓣。当她一声声的叹息化作墨香,历史的窗棂便爬满了带刺的蔷薇——最艳丽的伤口,往往开出最惊心的花。

黄州的月光在蓑衣上抽芽。苏轼把乌台诗案的惊雷埋进东坡,浇灌出竹杖芒鞋的旷达。岭南的荔枝、儋州的椰影,都成了他笔尖跳脱的墨点。原来仕途的坑洼最宜种植月光,待烟雨散尽,便长成接天的翠竹。

山影在月华中起伏如故。那些未抵达的远方,终在黄土褶皱里结晶成盐——高适的边塞、太白的银河、子美的广厦、薛涛的桃笺、东坡的竹林,哪个不是遗憾凝成的舍利?当我们停止追逐海市蜃楼,月光便从掌心纹路里涌出,漫过千沟万壑。

且看那月光正在沟壑间游走,为每道伤痕镶上银边。最皎洁的光,原是从生命最深的褶皱里沁出来的。

母亲的果园

黄土塬的褶皱里总藏着些倔强的生机。那年开春,母亲用架子车从集市上推回几十株苹果苗。树苗用草绳捆着,嫩生生的根须裹着湿泥,在颠簸的车厢里轻轻摇晃,仿佛一串沉睡的绿月亮,正做着扎根黄土的梦。

父亲蹲在田埂上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春风里明明灭灭。新发的麦苗才染绿田垄,金灿灿的收成还蛰伏在庄稼人眼睛的期盼里。母亲偏要在麦垄间植入这些异乡客,父亲拧着眉头,旱烟杆在泥地上轻轻地敲着,心里嘀咕着“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苹果能当饭吃?”趁着灶膛腾起炊烟时,他拔起了妈妈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栽植的十几株颤巍巍的幼苗,随手扔在田埂边。暮色漫过塬面时,母亲气呼呼的脚步惊飞了归巢的鸟雀——她呆呆地捧着断根的幼苗,泪水无助地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转机来得比晨露还轻巧。某个朝霞漫天的清晨,邻家麦田忽地换了人间。村支书与队长一干人挨家挨户地动员着村民:“一亩果园十亩田!”父亲一个人蹲在田埂上抽了两天闷烟,一言不发地蹲在门槛上磨了半宿锄头,第三天天未亮便跟着母亲下了田。露水打湿的脚印深深浅浅,在麦浪与树苗交界处洇成蜿蜒的河,漫过经年的沟壑。

从此,母亲的年轮便刻在了果树枝头。惊蛰刚过,她就卷起皱巴巴的裤管,在园中逡巡,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待指甲盖大的花苞鼓胀成粉白的云霞,她整日穿行在香雪海里。疏花要趁晨露未晞,母亲左手拢住花簇,右手拇指食指轻轻一掐,宛若为襁褓中的婴孩掖被角。粉白的花瓣缀满鬓角,连皱纹里都渗着蜜香。

谷雨时节,母亲成了最严苛的判官。青果还不及纽扣大,她就开始疏果,“果子也和人似的,挤狠了谁都长不好。”剪落的青果在晨光里泛着翡翠般的光泽,母亲的指甲缝沁着青汁,掌心的茧子被树皮磨得发亮,像是给岁月镀了层琥珀。

盛夏的果园是翠绿色的宫殿,盛大而宏阔。母亲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浇水施肥喷洒农药,汗珠顺着额头滑落,滴在黄土地里瞬间没有了音讯。园子里一百多棵果树,母亲如数家珍,“东面第二行第三棵树的树干有些腐烂,需要刮掉那一层腐烂的树皮涂上杀菌剂”“西面墙根两棵叶面上生了虫子,要喷洒杀虫剂”“路边的那一行果树上次的肥料不够了,上了半截”。母亲不识字,却记得每一棵树的生长状态,每天伏在树干上,用粗粝的指尖轻抚树皮的裂口,如同抚慰呵护顽皮的孩子。

当秋风轻轻吹过大塬,为这片广袤的土地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嫁衣,母亲的果园也在这温柔的秋意中悄然沉醉。树梢上的“红元帅”苹果最先红了脸,藏着掖着整整一个夏天的秘密再也捂不住了。紧接着,“富士”苹果也悄悄染上了胭脂色,宛如少女的脸颊,透着一抹羞涩的红晕。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压弯的树枝在向大地鞠躬致意。母亲背着手,缓缓走在果园中,像一位巡礼的君主,检视着她的王国。她知道,是时候下果子了。

果园里,三角梯在果林间缓缓挪移,父母开始了他们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那时候,我正在外求学,哥哥已经成家立业,姐姐们也早已出嫁,家里的劳动力只剩下年迈的父母。母亲总是提着篮子,在枝丫间上上下下,动作虽不如年轻时那般敏捷,却依然稳健。摘满一篮子苹果,她便递给树下的父亲。父亲则接过篮子,继续采摘那些低处的苹果。他们的配合默契而无声,多年的劳作早已让他们心灵相通。

直到树下的篮子都被摘满,母亲才从树上下来,开始一个个地剪短果蒂。她右手拿着小剪刀,左手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生怕那硬邦邦的果蒂会戳伤果面,影响苹果的品相。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宛如对待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松软的黄土在她的布鞋底下沙沙作响,似大地在低声絮语,诉说着这片果园的故事——那些曾经倔强的绿月亮,终究在秋风中长成了照亮黄土塬的太阳。

果园里弥漫着果实的清香,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整个秋天似乎都被装进了这片果园。母亲的脸上挂着汗珠,却掩不住她眼中的满足与喜悦。她知道,这些苹果是她和父亲一年辛勤劳作的结晶,更是他们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与坚守。每当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果园里,母亲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成为了黄土塬上最动人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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