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建昕
春天慢慢地来了,昨夜窗外有月,早晨从车鸣中醒来,窗台上的绿萝映着灿灿的阳光,耳畔忽然掠过一阵鸟雀清脆的啁啾。那声音,仿若来自遥远的山林,空灵又缥缈,让我一时恍惚,分不清这究竟是幻觉,还是风捎来了桃花盛开的消息。
我的思绪,也在这一瞬间,被悄然拽回到家乡的沟沟畔畔。在这个清晨,在那些连名字都似乎浸透着草木清香的沟峁之上,桃花定是开得正艳。母亲总是说桃花最是性急,等不及绿叶簪鬓,便急吼吼地爬上了枝头。每至惊蛰,雷声还在云层深处沉沉地翻滚,漫山遍野的桃花,已像打翻了薛涛笺上的诗句,瞬间散落出大片大片粉白相间的泼天烂漫。
那桃枝,盘曲交错,如焦墨一般枯润相间,像是岁月镌刻下的斑驳痕迹;而新蕊,却娇嫩得仿佛轻轻一掐,就能渗出盈盈欲滴的青汁。蜜蜂在这如梦如幻的花阵里,嘤嘤飞舞,像是被这无边的花香灌醉了,没头没脑,趔趔趄趄。风一吹,花枝摇曳,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风在轻轻推动着花影,还是这烂漫的春色,本就美得让人如痴如醉,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般灼灼韶光,却倏然短似一纸谶言。清明时节的纷纷细雨,总爱将这红粉碾作苍苔,那些蜷曲的花瓣,仿佛攥着最后一缕芳魂不肯撒手。
年少时,最爱独自漫步在山间小径。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总是在唇齿间反复吟诵,像是酿成了一坛香醇的青梅酒,酸涩里泛着陈年酒香。清晨的露珠濡湿了我的布鞋,踏在那半枯半绿的野草上,仿佛能清晰地听见泥土在沉睡中舒展筋骨的细微声响。那些桃花啊,开得肆意又随性,毫无章法可言,东一簇,西一蓬,这儿一团粉,那儿一抹白,倒像是天庭里的仙子不小心打翻了胭脂匣,让这缤纷的色彩,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倾洒在了沟峁之间。那花瓣上的露珠,像是星星遗落人间的碎钻,在晨光里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微光;那弯曲的枝丫上,还凝结着鸟雀的私语,带着月的余晖和夜的冰凉。
枝丫横斜的间隙里,忽然闪现出几片青瓦,错落有致地隐匿在这烂漫的花海之中。屋顶的炊烟,悠悠地升腾而起,与那弥漫的花雾相互缠绕,缱绻成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让人目眩神迷。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母亲,伫立在沟畔那棵老桃树下,张望着山沟沟放羊的我,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衫,被山风吹得鼓鼓囊囊的,就像一叶张开的风帆,承载着岁月的沧桑和温情的等待。
时光匆匆,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在我的指缝间悄然滑走,如同一捧细沙,再也攥不住。如今,身处这熙攘的小城里,街头的玫瑰,被精心地裹在塑料纸里,娇艳却又带着几分疏离。我寻遍大街小巷,却找不到一枝带着泥土气息的野桃花。
楼下车流如织,我往杯中续了热水。白雾升腾间,仿佛看见故乡的沟峁上,千朵万朵的桃花正踮着脚尖,在风里向我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