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娜
当北国的春风日渐酥软时,洋槐已悄然感知节气流转。那抹素白总爱挑着谷雨后的薄暮悄然登场,像是老友藏在袖口的信笺,年复一年准时叩响季节的门环。
槐树虬曲的枝干在清风中舒展筋骨,暗褐色的树皮下涌动着青涩的汁液。晨露浸润的嫩芽次第绽开,初如米粒大小的翡翠珠,渐次舒展成指甲盖般的圆叶。此时的槐树是位待嫁的少女,将积蓄三季的思念都化作枝头攒动的花苞——那些裹着薄霜的乳白色骨朵,像缀满枝头的珍珠璎珞,在料峭春风里摇曳生姿。
谷雨过后,槐花以燎原之势席卷原野。千万朵六瓣花簇拥成串,将灰褐枝丫缀成流动的瀑布。晨光穿透茂盛的枝丫,在黄土地上投下细密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香甜,像无数只透明的蝶翼拂过鼻尖。养蜂人的帆布帐篷在花海间若隐若现,蜂箱的嗡鸣声与孩童的嬉闹声交织成春日交响曲。暮色四合时,归巢的蜜蜂蘸着金粉,在渐暗的天幕下划出褐色的轨迹。
母亲总在花苞将绽未绽时挎篮上山。竹竿顶端的铁钩灵巧勾住花枝,细碎的花瓣便簌簌落在蓝色印花围裙上。淘洗后的槐花裹着薄面,蒸腾的热气携着草木清香漫过厨房。蒸汽氤氲里,麦香与槐香在灶台上空缱绻成雾,恍惚听见梁间雏燕的呢喃穿过三十年光阴。揭开笼屉的刹那,雪白的花簇裹着晶莹的油光,拌入新蒜与芝麻酱,齿间迸发的清甜里裹着山野的灵气。这道时令美味总让邻家孩子们趴在窗棂上张望,惹得母亲佯怒:“馋猫又来偷香了!”说着便为他们盛一碗,分享自然的馈赠。
待到端午粽香飘散时,槐花已化作满地碎玉。褪色的花瓣蜷缩成半透明的舟,在湿润的泥土上拼凑着褪色的诗行。龚自珍笔下“化作春泥”的意象在此具象成滋养新芽的养分,那些未被蜂儿采尽的花蜜,正悄悄凝结在树干的褶皱里,等待来年惊蛰的雷鸣。养蜂人收拾行囊时,总会给孩子们送去融着槐香的蜂蜜,这抹离别的清甜,比任何言语都更懂思念的重量。
老宅后院土墙边的老槐树是曾祖父栽植的,粗粝的树皮纹路里沉淀着百年光阴,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故事。幼时听祖母说,饥馑年月里,槐花是救命的恩物。春深时节,枝丫间攒起翡翠珠串般的花苞,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整棵树便轰然炸开如雪瀑,倾倒出千万簇白浪。拾起一片花瓣,想起《齐民要术》记载的槐花酿酒古方,想起母亲的槐花饭,那是人与土地、人与季节对话的密码本。夜色渐浓时,暗香竟有了重量,沉甸甸压着年少时不懂的乡愁。
如今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再难寻觅这山野清供,但每逢槐花季,那些被花香浸润的童年,连同竹篮里滚动的露珠、蜂箱上凝结的蜜滴,都成了记忆里永恒的标本。芬芳穿越时空,在某个不经意的春夜,轻轻叩响记忆的门扉:有些香气注定要在土地上生长,文明的根脉也要在土地里寻找归途。